第一卷 初入局 第一章 兄台,請移步
「戌時正牌,歸雲閣外,錦衣少年,青衫中年。」
龍少陽站在窗前,又看了看手中信箋的這十六個字,只見字體挺拔工整,用官體書就,橫折彎鉤間有些筆鋒無力,勁道不足,似乎出自身體孱弱人之手。
自從傍晚時分,一個孩童來到客棧二樓將這封封面空無一字的書信交給他后,抽出信箋,龍少陽不知已經看了幾次。這一次他將信箋又裝回信封里,接著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初更的鑼聲已經響過,月上柳梢,華燈初上,街上人流漸漸多了起來,笑語聲,喧鬧聲也漸漸高了起來。上元佳節,這個大齊國都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夜在慢慢拉開它的帷幕。
龍少陽的嘴角不經意的緊了一下,捏了捏這封書信,轉身走到房間里的方桌前,將書信懸在了蠟燭上。
黃中帶紅的火苗一下子竄了上來,轉眼間,火苗慢慢變小,直至燃盡。
「撲」的一聲,桌上的蠟燭滅了,青年大步走了出去。
洛城,大齊帝京,王氣蒸蔚,處九州腹地,八荒之中,河山拱戴,形勝甲於天下。自太祖高皇帝定鼎以來,沿用歷朝舊制,定都於此。城內街道縱橫交錯,寬窄相配,布局猶如棋盤,街衢俱是青石鋪就,更顯平整氣派。加之開國幾十年來未染戰火,市肆繁榮,黎庶富足,更勝以往,有道是「自古繁華,市列珠璣,戶盈羅琦,參差十萬人家。」
十年前,天子一道聖諭廢了除夕上元端陽中秋四時八節的宵禁制度,洛城繁華的夜晚更是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其中尤以上元佳節為盛。
走出店門,只見早已依次相挨搭起席棚,沿街向兩邊連綿起市,吹糖人兒、賞花燈、賣元宵、猜燈謎、放煙火、耍把式的----流光溢彩,人潮如織,夾著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聲、歡笑聲、喝彩聲:
「又香又甜的元宵,好吃不膩喲!」
「祖傳絕技,口中噴火,快來看咯……」
「賞燈猜謎,猜對有賞!」
……
不時有煙火衝上天空,放出璀璨的火花,夾雜著鞭炮的響聲,更是四面八方響個不停。
整條長街熱鬧的像開了鍋的熱粥。
龍少陽逶迤向西而行,心下不禁暗自感嘆:「洛城繁華,實非吳城能與之相比。安家樂業,真是百姓之福。」他雙臂前伸,輕輕撥開人群,宛如一隻在朔流而上的游魚,忽而左,忽而右,不徐不疾向前穿梭,不消兩刻鐘,便來到了天街。
這是一條東西主幹道,也是洛城夜晚最為熱鬧繁華的一條街,這時人流也漸漸多了起來。
只見前方約莫一箭之地,一座酒樓當街矗立,二樓屋檐下掛著一溜兒「氣死風」燈,燈上字跡卻看不清楚。樓前高高低低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周圍黑壓壓的圍了一圈人。人人延頸張望歡笑聲、喧鬧聲,不時傳來,聽不真切。
走了幾步,果見「氣死風」燈上一色寫著「歸雲閣」三個字,龍少陽便徑直走到近前。原來樓前離地三尺搭了一座平台,東西兩側各樹了根兩丈許的木柱子,兩柱之間一高一低掛了兩溜兒彩燈,紅紗黃蕊,甚是漂亮,沿著燈沿貼著一張張豎條紙片,或密或疏寫滿了字。
台上站著一青衣小帽的夥計,左手拎著一面銅鑼,右手拿著一根鑼棰,只聽「噹噹當」地三聲鑼響,嘈雜聲低了下來。
「請諸位稍靜。」那青衣夥計開口道,「承蒙諸位平日對歸雲閣的厚愛,今日上元佳節,我們東家特設此猜燈謎遊戲,平日酒客也好,今晚路人也罷,都可參與。」
台前圍著的人,立即七嘴八舌應道:「好,好。」
「台上有兩排彩燈,共二十個,每一個彩燈都有一個謎面、謎目,第一個說出謎底者獲勝,答對最多的那位,本店有大禮奉上。」那青衣夥計接著說道。
一聽說還有「神秘大禮」,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好,猜謎開始!」,接著「當」的一聲鑼響。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在凝神細聽。
那青衣夥計走到左首第一個彩燈旁,就著燈光看著燈沿下端的豎條,念道:「各位聽好了,『下是在上邊,上是在下邊,十是在中間』。打一字。」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起來,有的低頭沉思,有的喃喃自語,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張開嘴要叫喊,突然又沒了聲音。龍少陽嘴角微微一揚,立即揚了揚手,朗聲答道:「當是一『一』字!」
「恭喜這位公子。」那青衣夥計將豎條揭了下來,轉手翻到了紙條背面,走到台前中央,只見背面赫然便寫著一個「一」字。有人頻頻點頭,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有人刷地將目光向龍少陽投了過來。
「當」的又是一聲鑼響。
「『重土去一層,日月留一半』。打一字。」青衣夥計高聲念道。
人群又開始窸窸窣窣。
龍少陽略一思忖,舉手說道:「當是一『青』字!」
「不知公子此字何解?」
「重土,乃是一『圭』字,『圭』字去一橫;日月留一半,乃是一『月』字,合起來正是『青』字。」眾人見他解說條理清晰,才思如此敏捷,不禁轟然叫妙,有人已在鼓掌喝彩。
「公子真是才思敏捷!」那青衣夥計將豎條揭下,翻了過來,上書確是一個「青」字。
人群中有不服氣的,紛紛嚷道,「這幾個太簡單啦」,「我也知道謎底,只不過沒他嘴快罷了。」似乎不甘心這位青年人搶了風頭,有意難倒他。
「好,接下來的燈謎可要更難咯。」那青衣夥計笑道,「這位公子可要再接再厲。」
「當」。鑼聲又響了。
「『能幽能明,能小能大,能短能長,春分登天,秋分潛淵』。打一物。」
話音剛落,眾人不禁一愣。
偌大的台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彷彿無數只手瞬間卡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脖子。
略一沉吟,龍少陽眼前一亮,脫口而出,卻聽另一個聲音同時響起——
「是一龍字。」
龍少陽循聲看去,只見人群外的街道另一側,從燈火闌珊處一前一後徐步走過一高一矮兩個人來,那稍矮的人的目光也正循聲掃過來,走到近前,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一剎間,四目相交。
只見那稍矮的是個少年,約莫十六七歲,面如冠玉,眉若卧蠶,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著精光,一身錦衣華服,富家公子打扮,舉手投足間貴氣襲人。
少年身側是一青衫中年,身材高瘦,約莫三十七八歲的年紀,略略駝背,右手撐了一條拐杖,竟是個瘸子,劍眉下的兩隻眼睛似醒非醒,隱隱然若有病態。
龍少陽心中一動:「錦衣少年,青衫中年,終於來了。」
那少年徑直上前,拱手為禮,微笑道:「這位兄台,我和兄長在此觀看一陣了,兄台文思泉湧,才高八斗,小弟佩服!」
「兄台過獎。」龍少陽當下拱手還禮,不疾不徐道,「與虎謀皮,雕蟲小技,兄台見笑了!」
「燈謎燈虎,與虎謀皮,兄台此言,妙哉妙哉!」少年微笑道,「若是兄台無事,我們繼續一同『與虎謀皮』如何?」
龍少陽微笑著點點頭。
二人正交談間,只聽青衣夥計大聲喊道:「兩位公子,剛才那道燈謎二位最先答出,照規矩當是一同猜對,每人各記一次。」
接著「當」地又是一聲鑼響。
「諸位可要聽仔細咯,『胡虜平定日,良人罷遠征』。打一藥物。」青衣夥計扯著嗓子嚷道。
少年笑道:「謎底是何物?請兄台快快給出。」
龍少陽一眼瞥去,見他眼角眉梢似有狡黠之色。一旁青衫中年男子卻嘴角微揚,不急不躁。心下尋思:「看來他有意試我,我若不頃刻之間給出謎底,只怕要被他小瞧了。」當即淡淡道:「當歸。」
少年問道:「如何解答?」
龍少陽笑道:「兄台,你想啊,胡虜既定,邊疆便無無事,刀槍入庫,軍士自當歸來。正合著「當歸」二字。」
「不錯不錯!」那少年擊掌讚賞,連連笑道,「兄台,小弟這有一謎面,不知兄台可否有興趣?」說著不等龍少陽反應,介面便道:「『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打一物。」說罷,便笑吟吟地盯著龍少陽。
龍少陽微一沉吟,張口欲答。不料少年見勢右手一揚,叫道:「且慢!以底對面,以兄台之文才,可謂小事一樁,這回不妨換個方法,以謎對謎,不知兄台以為如何?」
少年這一語罷,登時吸引了周圍看客,三三兩兩圍觀過來,看他二人如何「斗謎」。
這道題不僅要猜中謎底,還要以謎面對出謎面,片刻之間如何對得出?一時間有人低頭沉思,有人嘖嘖咂嘴,連那青衫中年男子也不禁劍眉緊蹙,若有所憂。
龍少陽面上微微笑道:「以謎對謎,倒也新奇。」略一沉吟,朗聲道:「在下來自海州,地處大齊之東,東接大海,我便用東海一物產來對兄台這謎面。有了,『東海有條魚,無頭也無尾。去掉脊梁骨,便是你的謎!』」
話音一落,四下沒了聲響。
過得片刻后,眾人先後解得謎底,恍然大悟,登時轟的一聲,贊聲一片——原來這兩個年輕人的謎底都是一個「日」字。
少年見他答得這般之快,也是一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忡了一下,骨碌碌的眼珠轉了轉,隨即哈哈一笑,道:「兄台好文才,真可謂陸海潘江,小弟佩服之極!」
少年說著走上前來,施了一禮,右手一擺,又道:「兄台,你我因緣相識,意氣相投,這裡人多嘈雜,可否移步一敘?請!」見龍少陽點頭,那少年一笑,轉頭對那青衫中年男子道:「狄哥,為時不早,咱們與這位公子一同走吧。」
這一瞬間,昏黃燈光下,沒人留意到龍少陽嘴角的線條向上微微挑了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