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西北望 第七七章 父與子
原來當年齊涼兩國兵戎相見,平西柱國大將軍秦虎、鎮南柱國大將軍祝雲雀統領的大齊軍隊,兵分三路,在西北一個叫亂石灘的灘頭將西涼五萬主力軍隊團團圍住,一舉擊潰。此役過後,兩國息兵言和,自此邊境除了偶有摩擦,再無戰事,忽忽已有二十載。
這場當年一邊倒的大捷背後,卻隱藏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當時祝雲雀統領的右路軍,戰前分出一支三千人馬,駐紮在大軍右翼五十裡外,負責警戒,兼有阻擊西涼援軍之意。孰料一直到亂石灘戰役將近尾聲,這支人馬也未見西涼援軍影子,后又接到戰事大捷、回軍將令,眾人高興之餘,頓時鬆了口氣,開拔向大軍靠攏。
便在這時,一隊隊西涼軍隊如同天降,殺了出來,四面八方結成陣勢,將大齊三千人馬圍了個水泄不通,一番廝殺之後,三千人馬除了少數被俘外,全都陣亡。原來這支兩萬人馬的西涼援軍,奉西涼皇帝之命前往救援,軍行中途,主帥便得到前方亂石灘己方慘敗的訊息,一驚之下,連忙後撤,正好與負責警戒的大齊三千人馬不期而遇。西涼主帥見大齊這支人馬將少兵寡,當即下令圍而殲之。
安平因武藝高強,身手敏捷,當時身在護營,負責將領宿衛。這一戰他最後寡不敵眾,力竭被擒,做了俘虜。后又被縛了手腳,和其餘二三百名大齊兵士一起,被西涼人押解到涼州。
入城之後,安平和其他大齊俘虜被分開關在幾間大房子里,手腳上了鎖鏈,像是被看作畜生一般,專門替西涼人做一些粗重下賤的活兒,什麼掏糞坑,撿羊糞,搬磚運土,挖渠挑水,不一而足。這些人大多身負傷痕,缺衣少葯,又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不少人在折磨中先後死去。
安靜思聽到這裡,心如刀絞,忿忿地道:「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西涼人真是豺狼之心,梟鳥之性,竟這般作踐我大齊兵士。」
平靜苦笑一聲,道:「爹當時年輕氣盛,不堪受辱,想著咬舌自盡,一死了之。可轉念想到你和你娘,爹登時打消了自裁的念頭,盤算著只要還留著一口氣,也要逃回大齊,跟你們娘倆團聚。」
安靜思哽咽道:「可是我娘她……爹戰死的訊息傳來,我娘便終日以淚洗面,沒過多久,便鬱郁而去了。」
平靜嘆了口氣,道:「可苦了她了,到死都不知道我還活著。可她又何苦如此呢,哎,爹對不住你娘的這份情——爹是後來才知道她去世的消息。」言辭之中,對這位昔年髮妻,充滿了愧疚和思念,往日情分,竟似沒有半點消減。
龍少陽躲在宿草之中,聽了也不禁感慨。忽覺手背一陣刺痛,轉眼瞧去,正是身旁的祝溪冰用手使勁扭了幾下,雙眼正忿忿地瞧著自己,當即忍住,差點沒叫出聲來。
安靜思又道:「爹,那後來呢,你又如何為秦王所用,做了將軍的?」
平靜抬起頭來,舉目望去,但見一輪殘月,不時出沒雲層之中,蒼穹之下,朦朧一片。
望了良久,平靜回過頭來,道:「這也算的是機緣巧合,爹註定命不該絕。孩兒,你方才說涼人無德,竟如此作踐我大齊被俘兵士,你真是太小看他們啦!」
安靜思一怔,問道:「爹,你這話的意思是——」
平靜面露痛苦之色,緩緩說道:「更可怕的事情,爹還沒講呢。涼人野性未滅,天生兇殘,那些被俘的兵士除了從事粗重體力活外,還要被迫扮作角鬥士供王公貴族們消遣享樂。」
安靜思疑惑道:「角鬥士?」
平靜道:「嗯。他們大多是戰俘,除了我們齊人、北魏人外,還有西域諸國的兵士。在慶祝節日、戰爭勝利時,這些戰俘便會被拉到競技場上,除去鐵鏈,分得刀劍之類兵器,捉對廝殺,角斗的雙方只有一個人可以活著走出競技場——這些人便被涼人喚作角鬥士。角鬥士場上搏殺之時,涼人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兵士百姓則在一旁投注輸贏,鬨笑取樂。」
安靜思早已聽得拳頭緊握,咬牙道:「想不到殘忍至此!我回去便向義父請兵,剿了這群混賬東西!」心口一酸,道:「這麼說來,爹曾經——」
平靜點了點頭,苦笑道:「自古成王敗寇,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爹曾經也是一名角鬥士,幸賴爹自小酷愛武藝,體力強健,多場廝殺之後,依然活了下來。與北魏、西域諸國的人角鬥倒也罷了,最無奈的是遇到自己人,同為齊人,袍澤之情猶如手足,卻要手足相殘,拼個你死我活……」
說到此處,他的聲音變得哽咽:「若不是爹想著見你們娘倆一面,爹情願去死,也絕不肯刀口向內,傷害自己兄弟……我這雙手沾了他們的鮮血,嗚嗚,我是早該死的人啊……」說著大放悲聲,哭了起來,顯是對這段過往心存自責,難以釋懷。
安靜思急忙寬慰道:「爹,這都是涼人做的惡,須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平靜收了眼淚,繼續道:「爹憑著一身好武藝,僥倖活了下來。這一日,爹勝了一名北魏兵士,剛走出競技場,涼人正要給我戴上鐵鏈,突聽有人叫了一聲『且慢!』我循聲看去,見遠處走過來一位年輕人,錦衣華服,一看便知是位西涼王公貴族。那人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笑道:『這位壯士武藝不凡,可否有興趣到我府上一敘?』」
「我聽他竟然叫我『壯士』,又說一口流利的漢話,又驚又奇。當下由不得選擇,拔腳跟著那個年輕人身後,一旁的西涼兵士竟是無人攔阻,任由我跟著去了。」
龍少陽等聽了,均在暗想: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什麼人,將平靜帶走又是為了什麼?
只聽平靜又道:「爹跟著那個年輕人到了他的宅院后,被他單獨安置在一座院落里,手腳既不上鐵鏈,也無人看管監視。過不多時,又有奴僕為我沐浴更衣,端來好酒好菜。問起家主是誰,奴僕連連搖頭。爹越發好奇,猜不透這人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一番思量之下,索性衣物一概受之,酒菜大快朵頤,盤算著就是死了,也要做個餓死鬼。」
「如此一忽月余,也不見那年輕人影子。有一日,那年輕人忽然出現了,說出了其中原由,他之所以大費周章,如此待我,是想我為他所用。彼時爹心裡恨透涼人,可想著此人一月以來,待我不薄,倒也不願直言拒絕,便玩笑道,只要他可以廢了角鬥士一制,我便答應他。」
平靜長舒了一口氣,續道:「那人聽罷,怔了片刻,說了句『一言為定』,轉身去了。誰知三日後,上任西涼皇帝李珣竟然一道聖諭,廢了角鬥士制度。爹震驚不已,後來聽說正是那人給西涼皇帝上了奏摺,說什麼『角鬥士一制有違天和,有損陰騭,於大涼禮儀風化不和』云云,爹直到此時,才知道那人的真正身份——」
安靜思聽到這裡,已隱隱猜到八九分,問道:「爹,這人是不是今晚接風宴的做東之人?」
平靜道:「不錯,正是他。當今西涼秦王,姓李,名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