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算命的
總管對他道:「我之祿壽已不必言。最要緊的,只看我有子無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
總管道:「我實不曾有子,所以求算,豈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說無子,豈非哄我?」一個爭道「實不曾有」;一個爭道「決已有過」。
遞相爭執,同座的人多驚訝起來道:「這怎麼說?」算命的道:「在下不會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見總管沉吟了好一會,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時,一婢有娠,我以職事赴上都,到得歸家,我妻已把來賣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說『四十上該有子』,除非這個緣故。」算命的道:「我說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當歸公。」總管把錢相謝了,作別而出。只見適間同在座上問命的一個千戶,也姓李,邀總管入茶坊坐下,說道:「適間聞公與算命的所說之話,小子有一件疑心,敢問個明白。」總管道:「有何見教?」
千戶道:「小可是南陽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買得一婢,卻已先有孕的。帶得到家,吾妻適也有孕,前後一兩月間,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歲了。適間聽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總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齒之類,兩相質問,無一不合,因而兩邊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說個「容拜」,各散去了。總管歸來對妻說知其事,妻當日悍妒,做了這事,而今見夫無嗣,也有些慚悔哀憐,巴不得是真。次日邀千戶到家,敘了同姓,認為宗譜。盛設款待,約定日期,到他家裡去認看。千戶先歸南陽,總管給假前往,帶了許多東西去饋送著千戶,並他妻子仆妾,多方禮物。坐定了,千戶道:「小可歸家問明,此婢果是宅上出來的。」
因命二子出拜,只見兩個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齊走出來,一樣打扮,氣度也差不多。總管看了不知那一個是他兒子。請問千戶,求說明白。千戶笑道:「公自從看,何必我說?」總管仔細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識認,前抱著一個道:「此吾子也。」千戶點頭笑道:「果然不差!」於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觀之人無不墮淚。千戶設宴與總管賀喜,大醉而散。次日總管答席,就借設在千戶廳上。酒間千戶對總管道:「小可既還公令郎了,豈可使令郎母子分離?並令其母奉公同還,何如?」總管喜出望外,稱謝不已,就攜了母子同回都下。後來通藉承蔭,官也至三品,與千戶家往來不絕。可見人有子無子,多是命理做定的。李總管自己已通道無兒了,豈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團圓,可知是逃那命里不過。
小子為何說此一段話?只因一個富翁,也犯著無兒的病症,豈知也系有兒,被人藏過。後來一旦識認,喜出非常,關著許多骨肉親疏的關目在裡頭,聽小子從容的表白出來。正是:越親越熱,不親不熱。
咐葛攀藤,總非枝葉。
奠酒澆漿,終須骨血。
如何妒婦,忍將嗣絕?
必是前非,非常冤業。
話說婦人心性,最是妒忌,情願看丈夫無子絕後,說著買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就有個把被人勸化,勉強依從,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生下了兒子,是親丈夫一點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還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便認做親兒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計了絕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兒嫁得個女婿,分明是個異姓,無關宗支的,他偏要認做的親,是件偏心為他,倒勝如丈夫親子侄。
豈知女生外向,雖系吾所生,到底是別家的人。至於女婿,當時就有二心,轉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親一支熱一支,女婿不如侄兒,侄兒又不如兒子。縱是前妻晚后,偏生庶養,歸根結果,的親瓜葛,終久是一派,好似別人多哩。不知這些婦人們,為何再不明白這個道理!話說元朝東平府有個富人,姓劉名從善,年六十歲,人皆以員外呼之。媽媽李氏,年五十八歲,他有潑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兒子。止有一個女兒,小名叫做引姐,入贅一個女婿,姓張,叫張郎。其時張郎有三十歲,引姐二十六歲了。那個張郎極是貪小好利刻剝之人,只因劉員外家富無子,他起心央媒,入舍為婿。便道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誇張得意!卻是劉員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沒有得放寬與他。亦且劉員外另有一個肚腸。一來他有個兄弟劉從道同妻寧氏,亡逝已過,遺下一個侄兒,小名叫做引孫,年二十五歲,讀書知事。只是自小父母雙亡,家私盪敗,靠著伯父度日。劉員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覷他。怎當得李氏媽媽,一心只護著女兒女婿,又且念他母親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結怨在他身上,見了一似眼中之釘。虧得劉員外暗地保全,卻是畢竟礙著媽媽女婿,不能十分周濟他,心中長懷不忍。二來員外有個丫頭,叫做小悔,媽媽見他精細,叫他近身伏侍。
員外就收拾來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齣兒子來。有此兩件心事,員外心中不肯輕易把家私與了女婿。怎當得張郎憊賴,專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撥得丈母與引孫舅子,日逐吵鬧。引孫當不起激聒,劉員外也怕淘氣,私下周給些錢鈔,叫引孫自尋個住處,做營生去。引孫是個讀書之人,雖是尋得間破房子住下,不曉得別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這些東西,且逐漸用去度日。眼見得一個是張郎趕去了。張郎心裡懷著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兒女來。若生個小姨,也還只分得一半,若生個小舅,這家私就一些沒他分了。要與渾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個孝順的人,但是女眷家見識,若把家私分與堂弟引孫,他自道是親生女兒,有些氣不甘分;若是父親生下小兄弟來,他自是喜歡的。況見父親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親的心,這個念頭是真。曉得張郎不懷良心,母親又不明道理,只護著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產了,時常心下打算。恰好張郎趕逐了引孫出去,心裡得意,在渾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計小梅的意思來。引姐想道:「若兩三人做了一路,算計他一人,有何難處?不爭你們使嫉妒心腸,卻不把我父親的後代絕了?這怎使得!我若不在裡頭使些見識,保護這事,做了父親的罪人,做了萬代的罵名。卻是丈夫見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來,不若將機就計,暗地周全罷了。」你道怎生暗地用計?元來引姐有個堂分姑娘嫁在東庄,是與引姐極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裡去分娩,只當是託孤與他。當下來與小梅商議道:「我家裡自趕了引孫官人出去,張郎心裡要獨佔家私。姨姨你身懷有孕,他好生嫉妒!母親又護著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細些!」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說,足見看員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獨自一身,怎提防得許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顧則個。」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關著財利上事,連夫妻兩個,心肝不託著五髒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腳,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淚道:「這等,卻怎麼好?不如與員外說個明白,看他怎麼做主?」引姐道:「員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數。況且說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結下冤家了,你怎當得起?我倒有一計在此,須與姨姨熟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見?」引姐道:「東莊裡姑娘,與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莊上,在他那裡分娩,托他一應照顧。生了兒女,就托他撫養著。衣食盤費之類,多在我身上。這邊哄著母親與丈失,說姨姨不象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尋究。
且等他把這一點要擺布你的肚腸放寬了,後來看個機會,等我母親有些轉頭,你所養兒女已長大了。然後對員外一一說明,取你歸來,那時須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道:「足見姑娘厚情,殺身難報!」引姐道:「我也只為不忍見員外無後,恐怕你遭了別人毒手,沒奈何背了母親與丈夫,私下和你計較。你日後生了兒子,有了好處,須記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經板兒印在心上,怎敢有忘!」兩下商議停當,看著機會,還未及行。員外一日要到莊上收割,因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兒有外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兒女婿管了。又怕媽媽難為小梅,請將媽媽過來,對他說道:「媽媽,你曉得借瓮釀酒么?」媽媽道:「怎他說?」員外道:「假如別人家瓮兒,借將來家裡做酒。酒熟了時就把那瓮兒送還他本主去了。這不是只借得他傢伙一番。如今小梅這妮子腹懷有孕,明日或兒或女,得一個,只當是你的。那其間將那妮子或典或賣,要不要多憑得你。我只要借他肚裡生下的要緊,這不當是『借瓮釀酒』?」媽媽見如此說,也應道:「我曉得,你說的是,我覷著他便了。你放心莊上去。」員外叫張郎取過那遠年近歲欠他錢鈔的文書,都搬將出來,叫小梅點個燈,一把火燒了。張郎伸手火里去搶,被火一逼,燒壞了指頭叫痛。員外笑道:「錢這般好使?」媽媽道:「借與人家錢鈔,多是幼年到今,積攢下的家私,如何把這些文書燒掉了?」員外道:「我沒有這幾貫業錢,安知不已有了兒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沒有這幾貫業錢,我也不消擔得這許多干係,別人也不來算計我了。我想財是什麼好東西?苦苦盤算別人的做甚?不如積些陰德,燒掉了些,家裡須用不了。或者天可憐見,不絕我后,得個小廝兒也不見得。」說罷,自往莊上去了。
張郎聽見適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裡有些侵著他,一發不象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沒幹。何不趁他在莊上,便當真做一做?也絕了后慮!」又來與渾家商量。引姐見事休已急了,他日前已與東庄姑娘說知就裡,當下指點了小梅,徑叫他到那裡藏過,來哄丈夫道:「小梅這丫頭看見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絨線去,不見回來。想是懷空走了。這怎麼好?」張郎道:「逃走是丫頭的常事,走了也倒乾淨。省得我們費氣力。」引姐道:「只是父親知道,須要煩惱。」張郎道:「我們又不打他,不罵他,不衝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親也抱怨我們不得。我們且告訴媽媽,大家商量。」
夫妻兩個來對媽媽說了。媽媽道:「你兩個說來沒半句,員外偌大年紀,見有這些兒指望,喜歡不盡,在庄兒上專等報喜哩。怎麼有這等的事!莫不你兩個做出了些什麼歹勾當來?」引姐道:「今日絕早自家走了的,實不干我們事。」媽媽心裡也疑心道別有緣故,卻是護著女兒女婿,也巴不得將「沒」作「有」,便認做走了也乾淨,那裡還來查著?只怕員外煩惱,又怕員外疑心,三口兒都趕到莊上與員外說。員外見他每齊來,只道是報他生兒喜信,心下鶻突。見說出這話來,驚得木呆。心裡想道:「家裡難為他不過,逼走了他,這是有的。只可惜帶了胎去。」又嘆口氣道:「看起一家這等光景,就是生下兒子來,未必能勾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