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陳德甫
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且會擺拔,先把些零碎小錁,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漸把窯里埋的,又搬將過去,安頓好了。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蓋起房廊屋舍,開了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他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又娶了一房渾家,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一個承領。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家私,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就如挑他一條筋。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要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裡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里上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在有家私,無個後人承,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一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也好。」說了不則一日,陳德甫又轉分付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可來先對我說。」這裡一面尋螟鈴之子,不在話下。卻說那周榮祖秀才,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三口兒應舉去后,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裡,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復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膝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
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拾便似粉妝就殿閣樓台。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前冷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酋獻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可怎麼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又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裡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里避雪去。」
兩口兒帶了小孩子,到一個店裡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裡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裡無食,來這裡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抖抖的寒顫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嘆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裡不是積福處?我舍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就在招財利市面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覺道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
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么,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饑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倒也強似凍餓死了,只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這裡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裡,問小二道:「在那裡?」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因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麼?」陳德南道:「我不要!這裡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久后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
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員外問道:「一向所託尋孩子的,怎麼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裡?」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什麼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員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
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麼樣寫?」員外道:「無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原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陳德甫道:「只叫『員外』夠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只顧著道:「是,是。只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後面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里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只得依著口裡念的寫去,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筆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纔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個臣富的財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說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曉得這些圈套,只道口裡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豈知做財主的專一苦克算人,討著小更宜,口裡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
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六歲,心裡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我也只是姓周。」員外心裡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員外就起個賴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個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面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只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長壽兒也落了好地。」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只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只與我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嘆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員外笑還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去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註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你只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只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矚他兩句,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分付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只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捨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陳德甫只得去買些果子哄住了他,騙了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賈員外過繼了個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他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只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