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試藥
()一種冰冷從五臟六腑散發而出,那是一種無邊的孤寂,即使是前世在任刃死後無數個不能安眠的夜裡都沒有體驗過。。蕭天弘知道,這是一種明明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絕望。明明他獲得了再來一次的機會,明明任刃近在眼前,明明他已經儘可能的對他好,明明他已經愛上了任刃……
即便他身為帝王,能得天下,能掌一國,但面對這樣的任刃,這樣對他的一切不屑一顧的任刃,只能束手無策。
輕緩的呼吸,卻只有徹骨的冷。
蕭天弘聽到自己的聲音仍舊那麼平穩威嚴,好像與自己繁複的心情剝離開了一樣,是一種本能的假象:「那麼,便立刻找人試藥吧。」
這樣的命令,沒有引起在場任何人的異議。
既然已經找出了問題所在,那麼自然就該找人試藥的。在宮中,最不缺的就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性命。犯了事兒的下人,牢中的死囚,對這些人來說,給他們試藥的機會也許還是另一條生路。
「來不及的。」老太醫突然想到了問題所在,立刻反駁:「記得那時候熬制預防葯時,足足要六個時辰之久。六個時辰后就算找人先吸了龍檀香,再服下去,也是來不及的了。」
剛剛舒展了眉梢的幾人又心情沉重了起來。六個時辰……六個時辰后,毒性早已沁入內臟,便是引毒也來不及的了。眼看著任刃身上的毒性蔓延速度,他們必須立刻引毒,耽誤不得了。
屋內的空氣再次凝固。
半晌,悅耳的女聲響起:「陛下,可否請幾位太醫出去,臣妾有話要與陛下說。」卻見娉婷不如其他人的愁雲密布,反而展顏一笑脆聲說。
蕭天弘一怔,只是略微遲疑便揮手將幾位太醫都趕了出去,不明所以的等著她的話。
卻不料娉婷突然斂了笑容,就直直的跪了下去。
額頭重重的叩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好似扣到了誰的心裡。。雙手撐地,年輕的女子抬起頭,仰望著她的丈夫,笑意盈盈,表情真切:「陛下,讓臣妾以身試藥吧。」
這一次,不只是蕭天弘,連一直低頭不語的任刃都抬起頭來,透過凌亂的髮絲,望向她的眼神微微顫動。
沉默。
無盡的沉默。
娉婷卻彷彿沒有看到帝王捉摸不定的面色,也沒發現任刃頭射過來的目光,只是盈盈地笑著,好像她提出的只是一個女兒家撒嬌般的,無關緊要的小要求。只是那不變的笑意,彎彎的眼角,都篤定的透露出她的堅持與懇求。
張開嘴,薄唇吐出的聲音似乎比往常低沉了幾分:「娉婷,」年輕的帝王喚出了獨處時才會說起的名字,頓了頓,繼續道:「你可知道,這也許會死的。」
「臣妾知道。但臣妾是最好的人選不是嗎?」娉婷彎起的眼角狡黠的可愛,好像是為了自己的聰明洋洋得意,也好像是為自己的價值感到驕傲。好像那所謂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她所在意的,只有解毒這一事而已。
蕭天弘怔怔的看著她,沒有說話。心中卻是明白的:的確,她就是最好的人選。服用了真正的預防葯的人,只有他、娉婷、順福以及養心殿貼身伺候的兩個下人。他不可能親身涉險,而順福幾人都是他多年來栽培出的心腹,自然也是不願捨棄的。而另外,就是這個沒有家世的,普通的女人。
可是,她是他的妃子。
突然有些不舍。蕭天弘清楚的知道,若她沒有提出來,在深思熟慮后,他會做什麼決定是真的難說的。一個妃子,一個心腹,他會拋棄哪個?蕭天弘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去選擇。
但她卻先他一步,主動提了出來……
「你不該揣測朕的心思。」平淡的,他說道,似在訓斥、在譴責。
擅自揣測聖意,是不小的罪名。但娉婷卻只是重又俯□,將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低到極點的聲音從她微張的紅唇中傳來:「臣妾只是不忍看到二少出事。。在澤州時,二少於臣妾亦師亦友,如今二少有難,臣妾絕無道理冷漠旁觀。」
幾乎貼到地面的臉頰上,有著誰也看不清的冰冷與嘲諷。揣測聖意?其實哪裡用的著揣測,她早就知道,他也知道她知道。明明知道陛下——她的丈夫,居然愛著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又對他不屑一顧,但她只能假裝一無所知,更不能因此而做什麼事情。
但她面對這人的質疑,只能說她並不是因為知曉了他的心思而刻意逢迎,而是想要救一個朋友,一個恩人。
娉婷想,拋卻其他不談,也許她也會救他的。
她永遠不會忘記在澤州是誰幫了她的家族,是誰教會了她醫術,是誰幫她在宮中行事順利。也許任刃會對不起她,會傷害到她,但她卻做不出同樣的事來。因為她要救的是她曾愛過的人,因為她記得他說過,善良單純的娉婷才最可愛。
如今她已經不單純了,那麼就讓她保留住僅剩的一點點善良吧。
此時,帝王的聲音又一次想起,分辨不出喜怒:「身為朕的妃子,居然為另一個男人情願赴死。」
若不是低著頭,娉婷幾乎控制不住臉上諷刺的笑容。
妃子?他何時記起過她是他的妃子呢?為了討任刃的歡心,將她送入養心殿與他獨處時,可考慮過此事暴露后她的名聲?今日為了救任刃,將她喚來了解任刃每日進食時,可考慮過一個妃子居然對一個外臣的飲食都一清二楚的事情被太醫知道后,會有什麼樣的傳言?現在為了任刃可以將她的性命犧牲時,他可想起了她是與他有過夫妻之實的妃子?
明明只是一個可以捨棄的女人,為何在這時要做出這種責問?明明她是按照他的心意做的,明明她都願意以死成全他的愛情了,為什麼他還不滿意呢?
其實,她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可以為了救任刃而死,卻不願被人逼著去死。
只是,現在她真的有些心寒:這樣的人,是她的丈夫。
要她怎麼能愛,怎麼敢愛呢……
娉婷的沉默,換來的是蕭天弘同樣的靜默。
「娉婷,不許做傻事。」打破沉默的,是任刃虛弱的聲音。
霍然抬起頭,對著任刃的方向挑起眉,女子俏皮的眨眼,一副耍賴的模樣:「現在你可是最沒有反抗的資格了,陛下可都同意了的。」說著,還向蕭天弘偷偷使了個眼色,好像是兩個人有什麼小秘密要瞞著任刃一樣。此時的娉婷沒有平日維持的端莊模樣,語氣輕快卻不失分寸,看起來俏皮可愛。
看著這樣的娉婷,蕭天弘心中突然一軟,質問探究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有些遲緩的說道:「你可有什麼心愿?」語氣帶著莫名的惋惜,因為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了。
娉婷一怔,似乎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思考了一下,便不高興的撅起嘴,嗔怒道:「陛下這麼問可不太吉祥,臣妾不見得就會不好啊。等到臣妾幫太醫找到了法子,醫好了二少也保住了自己之後,陛下再論功行賞吧。」
說罷,便起了身走到門邊,福身行禮,眉目間滿是調皮的笑意:「時間不等人,臣妾就先去與太醫們商討法子去了。」說罷,便推門走了出去,清脆的聲音隨後在外室便響了起來。
出神的望著少女消失的門口,任刃忽然望向同樣出神的蕭天弘,輕笑出聲:「也許,你會後悔的。」語氣中包含的苦澀幾乎翻湧而出,餘下的一句輕飄飄的消散在了空氣中,除了他自己無人聽到:「我也會的。」
柔軟的床榻之上,只著肚兜的娉婷緊緊的扣住床沿,被分別束縛在床頭的雙手,牢牢地抓住床頭的橫木,修剪整齊的指甲已經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摳入那上好的檀木中去。因難受而顫抖的雙唇中溢出一陣陣難以克制的輕哼,身體卻不敢扭動分毫。
潔白的手帕輕輕按上額角,杏紅眼眶發紅,聲音也有些哽咽:「娘娘,您怎麼這麼傻啊……」她簡直不敢相信現在所發生的事情。她是被人傳喚到這個偏殿來的,只說讓她來伺候娘娘。接到命令時,她還疑惑:娘娘是被陛下叫走的,陛下那裡怎麼會缺人伺候呢?可當她看到了身上開始顯露紅疹的娘娘時,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被震傻在當場。
幾乎是失了魂的,她聽從太醫的叮囑,說要將娘娘手腳捆住,待到身上的紅疹開始變得鮮紅時,再喚他們進到裡間來。
之後,便是她陪著娘娘,看著娘娘從平靜到痛苦,從淡然到隱忍。這個只有她二人的屋子裡,娘娘並未細說,只告訴她是為了試藥。可她不能理解,為什麼非要讓一個娘娘去試藥呢?聽娘娘說,符合試藥條件的還有陛□邊的下人,難道妃子的命都不如一個下人珍貴嗎?
娉婷急促的喘息著,說道:「我不傻,這是最聰明的辦法了。」
她必須主動提出來。因為她沒有選擇,先不說若是她不說話,陛下最後的決定犧牲她還是他的心腹,單就她已經知道了太多這一點,陛下就決計不會放過她。若是任刃還留在宮中,她尚且有逗他開心的價值,但是任刃若是走了呢?她一個知曉了太多,又沒有顯赫家世、早成了後宮的女人眼中釘的妃子要如何自處?
在這後宮之中,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帝王的寵愛。
可是,那寵愛只是任刃的。
那麼,她就要將這種寵愛利用的徹底。
——為了成全你的愛,我可以去死。
這樣的舉動,這樣的犧牲她不信感動不了那個帝王,她不信那個帝王會真的鐵石心腸到不對她心生一絲愧疚。也許,他會認為她是深深地愛著他的吧,愛到可以不要性命;也許他會以為她只是真的想要救任刃;也許會猜透她真正的心思……但不管如何思慮,她只要將這一次熬過去,都再也不會是他隨意可以捨棄的女人了。
——不管她的出發點如何,她救了任刃一命這樣的功勞是絕對抹殺不掉的。
而同時的,欠下她人情的還有任刃,站在任刃背後的是任家和醫聖谷。即便是因為這兩個勢力,陛下也不會輕易對她做什麼了。
她清楚地知道:在那帝王心目中的分量,要以命來搏。
側過頭,冷冷的看著手臂上出現的紅色斑痕,娉婷輕笑:
她真的已經變得,好聰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