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送他上路。
晉昌明下了旨,捧著聖旨放在柔嘉手心上。
嘆了口氣,沖著柔嘉攏起的小腹,遲疑著開口:「阿姊,當真要這樣嗎?你腹中的孩子要如何?」
柔嘉抬眸,嚴肅地,端著長姐的架勢:「昌明,為君者,切莫對忤逆之人有半分仁慈。不是他死便是你亡。」
她轉身捧著聖旨,一步步離開御書房,去向宗人府——那裡關著歷來謀逆失敗的皇孫貴族。
宗人府較之平常的牢獄更為清冷,陳設簡單又不失尊貴,到底是生來的貴胄,生死都需帶著皇家的體面。
晉殊被關押在最裡面的一間牢房裡。
他坐在書案前,身上穿著囚服,卻並不狼狽,長身玉立的清冷身姿,在宣紙上靜靜地鋪墨。下手沉穩,一筆一劃都勾勒著柔嘉二字。
「你來了。」他驀地開口,下筆的動作不見遲緩,柔嘉走進了些許,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她的音容笑貌。
「三哥哥。」
晉殊側首,瞥見她手中的聖旨,對她前來此處的目的已然猜對了一二。
「這裡冷清,你不該來,隨意差個人便好。」
他一邊說一邊拿過柔嘉手上的聖旨,粗略的閱過,果不其然是對他這個庶人的討伐與責罪。
聖人仁慈,又或許是念著柔嘉腹中的孩子,對他網開一面,要他終身都待在這宗人府里永無翻身之日。
「只是這樣?」晉殊不解的抬眸望向她。
柔嘉頓了頓,從袖口中拿出一個瓷瓶遞到他手中:「三哥哥,這瓶鶴頂紅,你便收著吧。」
聖旨寫得仁慈,那也只是給朝臣和百姓看到的仁慈,實際上,從始至終,要的都是晉殊的一條命。
晉殊細細地瞧著她臉上的神情,卻絲毫看不出對他的一絲愛戀,他垂眸斂去神思,譏笑開口:「晉柔嘉,你果然是個心狠的小騙子。」
「晉殊,本宮一直都是大嚴朝的公主。」
「呵。」
二人靜默片刻,晉殊攥緊手中的瓷瓶,啞著嗓子開口,眸底浮著淺淺的溫柔,「將孩子打掉吧,你說得對,這是我的罪孽,到底是強留不得的。」
晉柔嘉身子陡然一僵,雙手摸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錯愕得看向晉殊,她萬般沒料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些話。
「它不是。」晉柔嘉頓了頓,眉目柔和:「它是我們的孩子。」
晉殊撥開瓶塞的手一滯,心臟微不可聞的停跳了一拍。
「我們不是兄妹。」
這句話比之野種要來的委婉,晉殊雙眸瞬間亮晶晶的,他從未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希望自己是個野種。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說起來又不長。
晉柔嘉推測了一二分,又把晉殊身邊那個本該是先帝給晉昌明留下的老太監提溜了過來,佯裝自己知曉了事情,詐那老太監,這一詐當真是把原委詐出了幾分。
麗妃當年兩情相悅的小郎君就是左相,她腹中的孩兒自然大概率就是左相的。
熟料這計謀因為貴妃的懷孕小產被迫流失,麗妃打入了冷宮,懷胎十月在冷宮生下孤苦無依的晉殊。
左相因這棋子的損毀而鬱鬱寡歡了一陣,等他醒過神來,就派了個陰狠的太監在冷宮中不斷貫徹晉殊他生母被貴妃害死的言論,那太監嗜酒如命,時而瘋癲時而陰翳,是最適合培養棋子的人選。
更何況棋子本身被寂寂冷宮在幼時留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是最好掌控亦是最不輕易折毀的一顆棋子。
只是棋子終究是人,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還有不可控。
在幕後之人助他榮登皇位,滿心以為自己大業將成之時,便給了他沉重一擊,迫得他不得不暫時收斂起野心。
晉殊在博弈的棋盤上攪了局,出乎意料的納了自己實際上的親妹為後,又將柔嘉與她調換,而後殺了自己的親妹。
左相最終機關算盡,在他的棋子亦是他的親子晉殊和一早便布下了局的晉柔嘉手中,輸了棋。
「那老匹夫這麼蠢,竟能騙得她甘願做諸多事?」晉殊聽罷柔嘉的解釋,勾唇冷笑,隨即又像是想到了些什麼無奈搖頭:「想來也合乎情理,我也是這般的蠢笨......」
「晉殊,孩子本宮會留下的。」柔嘉上前一步,握住晉殊的雙手。
「你不必為了可憐我......」
柔嘉打斷了晉殊未完的話語,握著他的手,依然是個五指相扣,她從未如此直白的在清醒的時候把埋藏多年的罪孽心思道個明明白白:「本宮是真心愛慕過你的。」
「是嗎?姑且信你一回。」晉殊眸含星點,像風吹散了霜雪,像冰河開裂,像春季萬物復甦,他回握住她,攬過她的身子,在她額間輕柔的一吻。
「你一定要信本宮,本宮年少愛慕皆是你。」柔嘉回吻住他,若是一個人死前都不明白個原委,死前都在被人瞞騙,到底是過於活得囫圇吞棗了。
「母妃察覺了本宮別樣的心意,勒令本宮與你斷絕往來,又同本宮布了局,父皇愛她敬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她做了幕後的劊子手殺了其他皇兄,你和左相也只是母妃的棋子罷了。母妃替我求得了與子安的婚約,原先是要本宮嫁到左相府,在他們身邊抓到證據亦或是偽造謀反證據,逼父皇動手斬殺,孰料你攪局,假借本宮手筆,令子安自請願外放三年,推了我與他的婚約。於是母妃在追隨父皇病逝前,假做昌明死局,助左相推了你一把,後面便是本宮的謀算,這盤博弈已然要落幕,只差最後一步……」
柔嘉頓了頓,晉殊手臂攬緊了她的身子,修長的骨節在她眼尾處細細摸索。
「最後一步,就是要我死,不是嗎?」
他將死說得這般坦然,就好似在談論一件很平常的事。
勾著唇角,溫柔的替她揩拭眼尾的淚珠,薄唇帶著炙熱的溫度吮吻她的眼角:「莫哭,今天是你們女孩兒的節日,可不能落淚。」
柔嘉的心驟然一縮。
今日是乞巧節。
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卻是她和晉殊生死相離的日子。
到底是要決斷的。
「能得此番話和這一顆淚珠,也不枉我來這凡世走了一遭,只是,到底沒能和你去看流螢和雙星,沒能同你長相守……但願來世你我能成個平常百姓,也不枉這世老天對我的苛責。」
「嬌嬌,願你此生平安喜樂,往事無憂。」
晉殊撥弄瓶塞的手被柔嘉阻攔。
她紅著眼眶,雙手微顫:「三哥哥……」
「柔嘉,我不能留,莫哭了,哭得我心肝都碎了。」他的大掌穿過她烏黑的長發,讓她側耳聽著自己腔子里那顆為她跳動的心。
「三哥哥,要我……要我,好不好……」
柔嘉緊緊抓住他的手,抬眸泛著淚花的雙眼乞求他。
晉殊嘆了口氣,到底是應了她。
「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晉殊自我調笑,柔嘉嬌嗔了他一眼,他眉眼笑得彎彎的,山川河流都比只不過的溫潤俊秀,拂過她僵硬的四肢百骸,將她一寸寸燃燒。
晉殊小心的護著柔嘉腹中的孩子,盡量不讓自己壓著它。
一手拂開鬢髮,細碎的吻落在她酡紅的面上,將她鴉睫上的淚珠一一吮到唇腔中,是淡淡的苦澀。
柔嘉終於哭了出來,泣音轉了個彎:「三哥哥……」
晉殊沙啞著嗓子,在她耳畔輕昵:「嬌嬌,我在,,,,,,」
之後,他扶起她汗濕的身子,為她穿上褶皺的朝服,笨拙的為她描眉梳妝挽發。
眉眼始終噙著笑意。
他將她送出了牢房,端的是一派明月清風,緩緩下跪,向她行禮:「罪人晉殊,願長公主昌樂平安。」
晉柔嘉藏在袖袍里的手攥緊成拳,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倉皇而逃,隻字未留。
當晚,宗人府急報。
白身晉殊陳上罪己書,服藥自盡。
「嘶——」
「殿下恕罪。」
婢女匆忙跪下,手中還扯著長公主的一縷發。
「無事,退下吧。」柔嘉皺眉,擺了擺手。
晉昌明聞訊趕來,見著她泰然自若的抄寫佛經,也只是嘆了口氣,吩咐人厚葬了。
晉柔嘉剪下自己的一縷發,和從晉殊那裡偷來的發纏繞在一處。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