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滿月宴
中四州已經沉寂了許久了,死亡的陰影始終在這塊土地上縈繞著,覆蓋著,讓人喘不過來氣。
這裡,太需要一場新生的喜悅來衝破這層陰影了。
而定王長孫,鎮西將軍親侄兒的初生,便是這場恰到好處的喜悅。
鎮西將軍不止一直在為中四州百姓戰鬥,她的親人還到了這裡,她的侄兒,定王府的長孫,大祁戰神言天的長孫,竟然在中四州出生了!
他在中四州出生的意義,遠勝於言致拿下一座城。
所以當他的滿月酒在固州城辦起來時,四州百姓,都不約而同地聚到了這裡。
「阿草,你確定不需要控制一下?人越來越多了。」
言致搖搖頭,輕嘆一口氣,「也沒有多少人了。」
沈仲廉閉了閉眼,也跟著嘆了口氣。
是啊,本就沒多少人了,非死即走,還願留在此地的,不是故土難離,便是那願賭一賭鎮西軍和鎮西將軍定能守護住此地的狠人。
「你在此守著,我去抱錚猙出來,我的小將軍終於能出來見見風了。」她負手於身後,腳步輕快,眉眼間透著極其歡悅的氣息。
定王府的長孫,鎮西將軍的侄兒,由他祖父取名為錚,小名喚作錚猙。
錚者,既是戰場的錚錚之音,也喻鐵骨錚猙。
而猙者,上古蠻荒之神獸,出於鐘山,本為一惡獸,受燭龍收服后,暴戾逐漸消失,燭龍消失后,猙為尋找燭龍走遍人間,幫助了許多人,漸被傳為瑞獸及上天的使者,能夠辟邪保平安。
言致既願他承繼父兄之志,馳騁沙場成為錚錚男兒,又願他一生無邪無祟,平安順遂。
便自顧自喚著這個小名,輕音姐姐最是縱容她不過,哪怕生了個小兒,也越不過她去。
在輕音心裡,她始終是在第一位的,甚至在言曄之前。
「姐姐,錚猙換好衣裳了嗎?我要抱他領著四州官員去城樓上晃一圈,開宴前我會送他回來的。」
輕音理了理小兒的萬福紋襁褓,又輕輕觸碰一下他的臉龐,笑道:「不必,宴席也帶著他去吧,他身體很好,也很愛見人,今日便讓他好好樂樂。」
「真的嗎?那錚猙今天就一天都跟著姑姑咯?高不高興啊錚猙,呀,笑成這樣啊,你很高興是不是,姑姑也很高興呢。」
言致從輕音手中接過侄兒,把這生時就有八斤八兩,其後一月更是見風就長的小胖娃娃舉得高高的晃了晃。
見他笑得無牙的牙齦都露了出來,才將他好好抱在懷裡,輕輕地搖著。
「今日會過來的官宦家眷不會很多,姐姐就在屋中招待她們吧,不用太當回事,都是些不必在意的人。」
輕音由著婢女給她插了簪,笑了笑沒應話。
她知道阿草為何會這麼說話。
中四州之中,固州本是祁俊軒大本營,卻在城破之日被韓氏將滿州官吏親屬都殺了個乾淨,金州被屠城,金州知州與家眷殉國,其餘官員十不存一,豫州屬官盡皆叛逃,化州倒是得以保存,然化州知州是個膽小如鼠之輩,被這四處流血、滿目死屍之境給嚇病了,頂著被皇帝怪罪也要辭官回鄉,到言致面前來痛哭流涕地滾了一番后,便馬不停蹄地跑了。
如今的中四州,人口已不足當日百分之一,諸事都有四州都督沈清處置,沈清無家眷,那整個四州官宦之家,便再無值得定王世子妃,鎮西將軍最愛重的長嫂和姐姐去重視的人了。
她可以任意妄為,只憑高興便好。
但是,她怎能不顧他們在戰場拼殺、捨生忘死才得來的這份尊榮呢。
「好了,快去吧,莫要讓人釋少主等久了。」
「誰讓他非得守什麼君子之禮,不願進屋來的,等也是他自己要等的。」
輕音輕輕點了下她的腦門,笑道:「少胡說。」
說歸說,言致還是抱著侄兒快快地朝院外那個等候多時的人去了。
輕音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詢問道:「宴廳可都布置好了?」
······
「你可要抱錚猙?他很軟,抱著很是溫暖。」
釋離原搖頭,垂在袖中的手沒有絲毫抬起的想法,「既如此好,你抱著便是。」
言致挑挑眉,唇邊忍不住溢出笑來,若是錚猙剛出生那段日子,他如此說,言致便信了,可錚猙都一月了,他對幼兒的莫名抵觸,她早已洞察。
雖不知為何,但她可以感知他對幼兒是沒有惡感的,只是不願接觸罷了。
「可是我抱著,有些累呢。」
他往左小跨了一步,與她拉開了一臂的距離,「十三斤罷了,尚不及你所用血霞弓和箭筒重。」
「瓴之哥哥好狠的心,十三斤的孩子和弓箭能相同嗎?」
任她裝模作樣,釋離原也絕不開口要把孩子接過去自己抱著,始終與她維持著一臂之距走著。
待出了府門,言致便不得不收起嬉笑的神色了,葉坤領著一隊十人在門口守著,她甫一出來,並立刻護衛到了四周。
她本無親兵,但如今已正經領了虎符帥印,便按例該配親兵一百人,正好這半年來一直在練兵,葉乾便推薦由葉坤做她的親兵隊長,言致覺得並無什麼必要,但身邊人都屢次勸說了,她便就順勢應下了。
而葉坤也確實擔起了親兵隊長的責任,時刻待命,從未有一刻懈怠。
「將軍,末將可以抱抱小將軍嗎?」
言致輕輕搖頭,「不必。」
她要自己,一步一步抱著言錚,走過她守衛的土地,在她保護著的百姓們注視下,登上城牆,去遙望敵營。
而這條路,他以後會自己去走。
小兒在她懷中,一動也不動,只一雙眼睛一直定定地瞧著她。
街上難得人聲鼎沸,見到她過來,不少百姓一激動便要往地上跪,言致輕輕一仰下巴,身後的親兵極快地就把那些百姓都攔住了,她才朗聲道:「好好地往地上跪什麼,諸位都是言致的長輩,這般一跪,我可是要折壽的,那可不行,我還想著活到七老八十,瞧著大傢伙都過上平安的日子呢。」
她說得隨意極了,也輕鬆極了,但這是這份輕鬆與隨意,也讓老百姓們一下子放鬆下來,隨著笑開。
更有那些性情舒朗之輩,也跟著大聲應和著,說她一定會長命百歲,還叫她百年後再來固州看,待那時,他們也會兒孫滿堂,再叫孩子們來給她磕頭。
「好,我那時一定來。」
她笑著應下,懷中抱著的錚猙也跟著吐了個泡泡。
「要帶著小將軍一起來!」
言致聞聲望去,是個扎著小辮的小娘子,正舉著手中的糖葫蘆與她大聲喊話,見言致望向她,立刻笑眯了雙眼,激動地扯著身旁父母的衣角。
「小將軍也會來的,你也要來哦。」
「好的好的。阿娘阿娘,將軍和我說話了,將軍說要帶小將軍來看我!阿娘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那你要好好吃飯,然後才能等到將軍來啊。」
「嗯嗯。」
言致咧唇一笑,她愛極這樣的童真與信任,他們從未懷疑她守不住城。
那她也絕不會辜負這份信任。
定王長孫的滿月宴,雖是在戰場後方所舉行,仍有天下豪富、鉅賈趕在這一日到了固州,往言致暫居的城中一處富商府中遞上了賀禮,倒也沒什麼人遞拜帖求見,多數人還是顧忌著這個府上並無主事的男子,不曾上門,只在正禮這一日,守在了她必要經過的路邊,與她遙遙道了喜。
「我一直很是佩服這些商人,他們能攬去天下諸多的財富,便是因這份超於常人的敏銳和無畏,他們的膽子,總是大得超乎我的想象。」
這時,她與千湖諸州尚未開戰,中四州究竟會是何等境況尚未可知,他們便敢來了。
要知道,多少這裡的百姓已經早早地離去了,連化州知州都寧願丟了官位回鄉種田也不肯留在此處,這些商人卻來了,帶著大車大車的貨物和銀子來了。
白水輕輕敲著扇子,時不時與路邊戴著幕籬斗笠的少女們拋個媚眼,極盡風流之能事。
聞言,手中的扇子頓了頓,唇邊溢出一抹怪異的微笑。
少主總是只做不說,這樣可不好,但他要是說了,恐怕會被趕回家的,那該怎麼辦才行呢?
真是傷腦筋啊。
哎,木頭這小子也不知叫少主扔哪兒去了,若是他在,這會兒定會嘰嘰哇哇的說出來了。
「也不止商人,各地士族都派了人過來,只是悄悄地以富商身份遞了禮,並未大張旗鼓。」
言致眉心微蹙,側首望向白水,問道:「士族?來的都是什麼人?」
「是各族孫輩子弟,年歲都不大,屬下瞧著,似乎還有十二三歲的小兒跟著來。」
言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方才說商人膽大,我錯了,這些士族膽子也不小。」
「不必在意,他們暫時不會到你跟前來,生死皆與你無關。」
他說得輕鬆,但言致卻無法當真不在意,只是如今大戰在即,她確實沒有更多心力去管他們,那便期待他們自己是做足了萬全準備才過來的吧。
「噫?你說不會到我跟前來,是指一會宴上他們不會過來?」
「不會。」
白水往前一湊,補充道:「正如少主所言,士族之人,一言一行都要為整個家族考慮,在不能確定與將軍合作能為家族帶來切實利益之前,他們不會貿然行動,但他們此次出現在這裡,也沒有怎麼遮掩行蹤,這便是先給你露三分好,將來談事時也好有底氣一些。」
這時,他們已經走上了城樓,白水敲了敲手中的扇子,並無避諱地指著城下一處茶水攤子道:「那裡,瞧著都是尋常富商家兒郎的,便是這次青州望族來人,屬下往日和他們打得交道頗多,這次也是先見著了他們才知曉各州士族都來了人的。」
他指認的動作太過明顯,他們本就是居高臨下,如此一來,那幾個兒郎想不注意到都難,便也落落大方地連連拱了兩下手,算作是給言致,也是給釋族少主見個禮。
「倒是想得挺美,只是錦上添花的考量,又怎比得上雪中送炭的情義呢,白水,幫我記著點,待我奠定勝局時,可得好好敲他們一筆。」
「屬下遵命。」說完,他就刷地展開了扇子,遮住了自己嘴角不懷好意的笑容。
茶攤桌邊,一個綠袍少年眯了眯眼,心頭掠過不安,如有芒刺在背一般的不安,「幾位哥哥,當真不去那滿月宴嗎?那位女將軍可會因此記恨我等。」
「鎮西將軍是心懷天下之人,怎會在意這些小事。」
在城樓上,言致抱著錚猙,看了葉乾、秦元靜等人組織的陣法演練,小作稱讚了一番,又與圍到城牆內外的百姓說了一些話。
大意是,最遲到夏末,她將會發起對千湖叛軍的攻擊,屆時諸州百姓都不必擔心,她會留下足夠兵力,絕不會讓叛軍繞過她的守衛,傷到他們一分一毫。
這大半年下來,言致已經在中四州建立了足夠強大的威望,哪怕她此時懷中抱著一個襁褓,語氣淡淡,彷彿是在與人話家常般隨意,可話里那份底氣與自信卻不容忽視。
於是這份自信便自然也就成了百姓們的安心,他們聽到即將開戰,並無恐懼,因為他們已經見過了大恐懼,金州城裡至今彷彿還能聞到血腥氣,豫州境內已無豫州人,見過了這些,如今的他們不僅不畏懼戰爭,甚至有不少少年人躍躍欲試著想入鎮西軍。
但言致婉拒了他們的殷切好意,中四州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剩下這些壯勞力若再隨著上戰場,農耕怎麼辦?戰事結束后要如何恢復生產?她不能因一場必勝的戰爭便拖累四州之境十幾年甚至二三十年的未來。
對,她就是如此有底氣,這一戰,她必勝。
微微仰頭一笑,言致最後道:「行啦,時辰不早,今日我在城中擺流水長宴,一慶言氏小兒滿月,二為戰前慰軍,雖沒什麼上好珍餚,但肉管夠,願與諸君同喜、共勉,吃個痛快,喝個敞亮。」
說完這話,她便抱著孩子,回身與釋離原對視一笑,抬步下了城牆,她走一步,城下便傳來一聲「同喜」,再走一步,便又是一聲「必勝」。
這樣的情形,言致倒沒覺得如何出奇,或者熱血,因為幼時她在言天身邊見過許多次,只是今日他們期望的勝利將會是她帶來的。
但有人未曾見過,他們大多尚未及冠,沒有經歷過戰爭,見過的那些州衛早已名存實亡,在各州百姓心中並無任何威懾力,也沒人相信那些州衛真能保護到人,瞧著還不如他們府中的護衛來得可靠。
直到來了固州,見到了鎮西軍,他們才發覺原來軍士是這樣的,原來將軍是這樣的,原來能守衛百姓的將軍與百姓之間是這樣的。
即使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將軍,那是一個女將軍。
但已足夠給他們震撼了。
「難怪史書上總有帝王會懷疑大將軍功高震主,若是我為主,見著這樣的威勢,我也會懷疑若將軍振臂一呼,這些百姓便立刻追隨而去了。」
坐在綠袍少年對面,他們這行人中唯一一個束了發冠,已可稱為青年的男子應道:「由此可見,家中叔爺長輩認為先帝雖無大能,但胸襟寬廣當為明君之相的道理在何處,這二十年來,定王征戰四方,多少百姓只知護國將軍言天,對他的生平如數家珍,卻不知天子是何人,饒是如此,先帝也未曾與定王生出任何嫌隙,甚至敢在危機之時起用定王之女,先帝這份氣魄,過往帝王,也無幾人比得上。」
聽到此處,綠袍少年收回一直停留在言致身上的目光,疑惑道:「哥哥說這是先帝的氣魄,可更多人不是說,這是因為朝中已無人可用,鎮西將軍主動請纓,還立了軍令狀才得以領兵的嗎?」
青年回道:「縱然如此,鎮西將軍還是個女兒家,她尚未及笄,她之前並未獨自領過軍,更多是作為先鋒掠陣,以往也不是沒出現過驚才絕艷的女子,可有幾個帝王敢用,無論是因為什麼緣由,先帝敢用鎮西將軍,便是不得了的氣魄了。」
「那如此說來,鎮西將軍不更是千百年都難得的女子了。」
「鎮西將軍當然是值得名留青史的人傑,我等當以其為楷模。」
聽到這些話,綠袍少年彷彿是自己被誇讚一樣眯上了眼,揚起了下巴,倏而又睜開眼,激動地道:「既然哥哥們都如此看好鎮西將軍,我們為何不現在便去,將軍府中才剛開宴吧。」
「九郎,你記著,我們不能與一位將軍有太深的情義。」
綠袍少年沒問為什麼,他不傻,他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們的家族還不到該滋生那麼大的野心之時。
可是,他真的很想去與女將軍說兩句話啊,若是他隱了身份去自薦······
「九郎,你可別生出什麼別的想法,以你那三腳貓功夫,若是到了戰場上,怕是活不過幾息就被踩成肉泥了。」
「哎呀二哥哥,你放心吧,我不會去的。」
青年定定地看了一眼這個他嫡親小叔叔家的小堂弟,目光在少年可愛可親的酒窩上一滑而過,心裡嘆了口氣,知道得緊盯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