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成全
員陽城雙方一直對峙著,鎮西軍只是圍住了,卻沒有進一步動作,但員陽守軍也不敢貿然進攻。
此時的員陽城內,有個一身黑衣,頭戴斗笠,身背長弓鐵箭的人低頭在走著,但有人注意到他已經在這條街上晃了許久了。
此時朝廷軍正在攻城,他又如此可疑,不少人已經暗暗盯上他,並悄悄找腿腳快的人去通知將軍了。
而那個人此刻的心情就像他的衣裳一樣,一片黑暗。
當年離開他的小王爺,哭著走上去扎勒的路時,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會不願為小王爺做事,不願意射出背上的箭。
但看著小王爺那張已不復當年純真的面容,看著他因為常年不笑而隱隱下垂的嘴角,王奇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他是王奇,是定王和鎮西將軍最看好的小將,傾力栽培,與鎮西將軍情同兄妹。
可他也是阿琦,他是衛王幼子乳母的兒子,他和小王爺同吃同喝同住一同長大,王妃放火燒王府時,是小王爺一直扯著他,才讓他活了下來。
是他自願前往扎勒的,這些年小王爺沒有給過他任何命令,他便樂不思蜀忘了到底是要來幹什麼的。
可是小王爺從來沒忘了他,知道他被困,不惜暴露數百死士也要救他出來。
然······言致對他同樣情深義重,以言家治軍之嚴,他身為敵軍細作,還差點貽誤軍機,是應該被當眾梟首的,他卻僅僅只是被困在知州府中,衣食無憂,他的屬下們甚至不知曉他究竟犯了何過。
王奇想過一箭刺進胸口算了,可他連去死都覺得虧欠。
他這樣的身世,到底是如何過得這麼好的?比大多數運道極好的人都要過得好。
不過是因為遇到了太多待他好的人罷了。
然後他想著,趁著言致未曾公示他的罪責,替小王爺將祁俊軒殺了,再自殺好了,這樣便可幫小王爺徹底穩定軍心,將所有權利一手掌握,然後以死謝罪,讓鎮西軍為他背個黑鍋,一個他確定言致並不會在意的黑鍋。
但小王爺不同意,小王爺要留著那祁俊軒不知作何。
然後他像小時候那樣,想伺候小王爺沐浴,卻······
王奇深吸了一口氣,大步朝著員陽城城牆而去,背脊挺直,無端生出赴死的氣勢來。
「你是什麼人!」
王奇掀開斗笠,沉默地遞上手令,「轉告貝將軍,我是王奇。」
直到王奇到了他面前,貝昇還是恍然若夢不知今夕何夕,他實在沒弄明白這位鎮西將軍身邊的親信愛將,怎麼就忽然到了他的城中,還帶著馬將軍的手令。
但他確定這就是王奇,這張臉的畫像他看過好幾次,只是畫像里這個人總是咧嘴大笑著,此刻卻下拉著嘴角罷了。
王奇也沒有和他閑話的心情,沉聲問道:「鎮西將軍可在船上?」
「帥旗在那艘船上,但人沒出來過。」
貝昇也不知道如何與他稱呼,便只答了他的詢問。
順著他的手指,王奇看到了那艘掛著帥旗的主戰船,她是個極張揚的人,那艘戰船卻是沉鬱不顯眼的黑色。
這戰船的樣式,王奇不曾見過,他不知曉從何而來,但大概能猜到。
王奇取下斗笠隨手扔在腳邊,手指摩挲了下長弓,這是言致找了好幾個月材料給他打的弓。
收回手,眼神一凜,王奇面向貝昇單膝跪下,「貝將軍,我想與鎮西將軍光明正大一戰,不論生死輸贏都有我自行負責,請給我這個機會。」
貝昇有些頭疼,如果他真的能將言致約出來一戰,那麼定然不能放過言致的,現在朝廷明顯是無將可用,若言致身死······
可為將者,他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與舊主,未必是舊主,與一位和自己對自己恩遇有加的人決裂,這樣的方式太正派了,他拒絕不了。
貝昇咬咬牙,轉過身,「給你半個時辰,若半個時辰后鎮西將軍還在岸邊,重弩必會射穿她。」
「多謝。」
他們都沒有想過言致會拒絕,因為對她稍有熟悉的人皆知,她一定不會拒絕這樣的請戰。
言致也確實不打算拒絕,拿起驚鴻劍翻手一轉就要出船,釋離原伸手止住她:「我不攔你,多加小心。」
而後他就坐了回去,打開了一扇正對著湖岸的窗。
言致挑眉一笑,大踏步走到船頭,腳尖一踩借力飛身一躍,在落地前踩了下岸邊的小船,旋身站定在王奇面前。
「小將軍······」
上下掃了他一眼,言致微微點頭道:「要戰便戰,動手。」
王奇一頓,忽然笑開,小將軍果然還是那個小將軍,她彷彿永遠都不會變。
真好。
見他忽然笑得彷彿一個傻子,言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也不抽出劍,就著劍鞘橫劍拍去。
王奇也不愧言家人多年教導,立刻便側身避開,轉身便是一腳踢去。
但他確實只是在箭之一道上天賦異稟,武藝與言致相比,相差頗遠,言致心中也清楚,雖未曾留手半分,但也沒將劍拔出鞘。
饒是如此,不過半刻鐘時間,言致便翻身一腳將王奇踢倒在地,王奇掙扎了一下,沒忍住吐出一口淤血。
「許久未與您對戰,小將軍威武依舊。」說著不待她回應,便取下背後的弓撐著自己站了起來,依依不捨地撫著弓背弓弦,王奇閉了閉眼,把長弓雙手捧著遞給言致。
「從此以後,我不會再碰弓,不會再射一箭,王奇欠小將軍的來世再償還,這輩子這條命我得還給小王爺,他一生孤苦,受盡磨難,我得陪著他。」
言致冷笑一聲,接過那弓,看也不看一眼,反手扔到湖裡,「我對許多人青眼有加愛護有加,看得無非是可有用,你曾經於我有用,我便待你多些好意,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今日這弓還了我,你我便就此兩不相關。」
「但你那位孤苦受難的小王爺,呵,金州城裡的血跡至今還未洗凈,豫州官道邊的百姓骨灰還沒吹盡,我心裡的火也未曾熄滅,我是必然要將他挫骨揚灰以慰萬千無辜亡靈的,屆時我這柄劍不會再待在鞘中。」
王奇沉默,然後微笑,抱拳拱手道:「多謝將軍成全。」
看著他蹣跚離去的背影,言致勾唇一笑,眉眼皆彎,她果然還是沒有看錯人,至今為止,她從未看錯過人。
「言致,回來!」
言致對他有著深入骨髓的信任,他的話音落入耳中,她甚至沒有多想一分,便抽身往後掠去,同時抽出驚鴻劍橫擋在身前。
此刻她才聽到了重弩弩箭的破空聲,信手拍落最先一箭,手腕一轉,驚鴻劍在身前舞出一片屏障,而後看向了城門處。
王奇剛剛走到城門,還未進去,便察覺了不對,立刻便想往回跑,卻被人給撲倒在地。
言致退到船上,箭雨便停下了,耳仁湖上一片斷箭殘枝,各艘戰船上爭先恐後地迸發出叫罵聲。
「有些可惜了,都是好箭。」
「將軍可有受傷?」葉乾不在此處,葉坤身為她的親兵,第一時間便上來詢問道:「將軍往後萬不可如此冒險了,若將軍有個萬一,我等······」
言致擺擺手,不甚在意地道:「無礙,不是王奇這樣的神箭手,這些弩箭力道再強,只要我能動便傷不了我。王奇心中清楚,這種蠢事不會是他乾的,看來姓韓的手下有人不信他,我只能祝他如願了。」
葉坤張了張嘴,瞅了一眼軍師,見他不為所動似是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心下有些疑惑,方才軍師明明急得就差越窗而去了,這會兒怎麼不著急了。
釋離原動了兩下食指,葉坤會意退到一邊,不再多言。
「很歡喜?」
言致輕輕一笑,「尚可。」
釋離原視線下移,落到她坐下后以極快地頻率輕點著的腳尖上,這顯然已經不是尚可,而是稱得上絕佳了。
側首便對上他的視線,言致咧唇笑開,道:「他明知自己的箭法是如何高深,若他願意可以對我軍造成怎樣的衝擊,可他沒有躲在暗處,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了我面前,即使日後我們將爭鋒相對,我也不後悔當日待他如兄弟。」
想了想,言致又補了一句:「我會幫他收屍立碑,讓他入土為安的。」
葉坤看了微揚著下巴的將軍一眼,默默低下頭,王奇應該不會想要這樣的兄弟情義吧。
反正若是他,定然是不想要的。
釋離原抿了下嘴角,微微側頭嗤笑一聲,「你覺得好便好。」
言致揚眉,她好像不小心惹得他忍不住笑出來了,這真是個意外的美好收穫,「瓴之哥哥笑起來,煞是好看。」
「定王府里梧桐樹上,曾有人說我不好看。」
有人是什麼人?
言致眨了眨眼,想扮一下無辜,奈何這神情她十年前得心應手,如今卻早已不大會了,便露出一分蠻不講理的驕橫來,「那人應是瞎了,瓴之哥哥光這一雙眼睛便勝卻人間無數。」
她說這話時,一雙桃花眼盈著幾欲漫出的笑意,只有他一人的身影映在其中。
任誰看了,都會知道這話必是她的剖心之言。
「你覺得好看便好。」
這話似乎有些耳熟,彷彿方才將將聽過一般。
言致也不深究,轉而與他說起正事,「我掃了一眼,進度似乎比我們預計的要快一些,應該是沒有碰上頑石,如此看來,今夜午時之前就能打通。」
「但若只有貝昇此戰應是順利的,可如今城裡多了王奇,這小子隨我做偵查的時日最多,對我的手段多有了解,此戰恐怕會生些波折。」
她話語里是在擔心著會生波折,實則並無多少擔憂,她可以斷定誰也想不到她的攻城之計,不是誰都會像她身邊這個人一樣,要攻一城,便將這一城自古以來的所有史冊書籍都看了一遍的。
想起那些埋首古籍的日子,言致就頗覺頭疼。
但此刻有比她更頭疼的人,貝昇原以為王奇是馬遇的人,誰曾想王奇剛下城樓,便有一人自暗處拐了出來,貝昇驚出一身冷汗,細細望去方知那是主公身邊的暗衛首領衛零。
可衛零素來不離主公身邊半步,為何到了這員陽城來,莫非主公親自來督戰了?
「衛首領,主公在何處?」
「主公尚在望城,我此番是來看阿琦。」
「阿琦?阿琦!那王奇便是主公的奶娘之子?他當年不是代主公死在王府里了······可他既然已經打入言家內部,深得信任,為何什麼也沒做就回來了?」
貝昇也是當年衛王給幼子預留的心腹下屬,下了重力培養的,忠心耿耿,即使衛王覆滅也未曾叛逃,他知道阿琦是誰,卻未曾見過,故而沒能認出王奇便是阿琦。
「是他,他當年去扎勒時不到十歲,心性未定,如今到底心向何方還看不清楚,主公倒是相信他,可我不信。」
貝昇眼前浮現方才那張堅毅沉鬱的臉,又對上衛零更加沉鬱的面色,心中微苦,主公都信了,你衛首領還來多生事端干甚,萬一屆時主公怪罪下來,這過責不還得他擔著。
再則,貝昇認為自己能理解阿琦為何會做出這等事,雖然與言氏各為其主,但他敬佩言天的忠義,以今日阿琦的做法來看,是將這份忠義承襲了幾分的。
如此之人,他選擇與言致一戰,便是正大光明了結了這些年的恩義,日後也必然會忠心於主公的。
但衛零是掌管見不得光的暗衛之人,其心思詭譎深沉,自與常人不同。
「那衛首領的意思是?」
衛零沉聲道:「阿琦回身十步便向言致放箭,不死也要重傷她。」
若依衛零的想法,用阿琦一命換得言致一命,是再值不過,但韓慕翮看重阿琦,與他們這些暗衛是不一樣的,他不能擅自殺了阿琦。
除非,他能證明阿琦心已不歸。
然貝昇是普通武將,只習過外家功夫,更多學得是戰場攻防之術,衛零從未與言致交過手,不知她深淺,因此在萬箭齊發,言致亦翩然退去后,兩人對視一眼,皆沉默了。
貝昇心中感嘆,這世道真是不甚公平,這小娘子不過及笄之齡,卻已有這般傲視天下的身手,若她只有武藝倒也不足為懼,偏又經歷過真正的沙場洗禮,老辣棘手。
衛零面色更加陰沉了,親眼見過言致的身手后,他終於確定那個佛家少年便是言致,若當日他們再狠一些,拿命去博,哪兒還會讓她出現在此處。
且短短兩年過去,她的武藝竟精進到了如此地步,這根本不符合常理,她才十五歲,怎會有近一甲子的功力!
這世間妖孽,他以為就一個釋族少主,未曾想這言致也是,這二人還偏生湊到了一起。
上天便當真如此厚待言氏,如此偏愛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