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廣州起義的失敗,曾壯懷激烈的葉挺卻莫須有地背上了「消極」的沉重十字架。不肯屈服的他憤然跨洋過海,在異國他鄉漂泊流浪,書寫了「僑」的歷史。然而,十年後,他卻又來了個「浪子回頭」。
一個血性男兒,抑或不怕砍頭,不怕鐵馬冰河和馬革裹屍,不怕千辛萬苦,卻經受不住無端的誣指與屈辱。
葉挺就是這樣一個血性男子。
廣州起義失敗,國民黨反革命武裝對革命者實行極其殘忍和極其野蠻的大屠殺,英勇就義者成千上萬,僅一日被綁赴刑場者就有幾百人,一個目擊說一天之內在刑場就響起英烈們二十多次高唱的國際歌聲。
葉挺眼見起義在複雜的主觀和客觀的條件下不可逆轉地失敗了,在被赤衛隊員保護下回到葉家祠,接著,化裝成商人在天字碼頭附近的太平沙岳母家中躲避幾日,最終因白色恐怖越來越陰沉地籠罩廣州城,最後經幾次機警地躲過了敵人的搜查,搭乘「泰山」號輪船平安地到了**。
廣州起義的失敗,革命事業的嚴重受挫,無數革命軍人和赤衛隊員倒在敵人的槍炮和屠刀下,作為起義的工農紅軍總指揮的葉挺心情沉痛極了。他覺得廣州起義失敗的教訓十分深刻,其中有對國民黨軍事實力估計不足的原因,也有對起義軍期望值過高的成分,還有對時局的把握不夠準確,以及對起義過程中可能遭受的挫折缺乏應對措施,更尤為重要的一條就是起義后對可能來自距廣州不遠的江門、佛山、韶關、肇慶等幾個方向的敵軍火速增援和帝國主義的海軍陸戰隊參與夾擊起義部隊缺乏預測,如此種種,作為起義部隊的總司令的葉挺,需要認真總結,並進行深刻的反省。
大概正因為葉挺心情過於沉痛,加之一連數天幾乎徹夜未眠,飲食又飢一頓飽一頓,一下子就病倒在床上,並且大口大口地吐血。
就在這時,噩耗般的消息傳到葉挺的耳朵里。作為黨中央派到**來指導處理廣州起義善後工作的代表李立三,以「左」的面貌,對負責廣州起義的主要領導者黃平、惲代英、周文雍以及葉挺等大興問罪之師,指責他們犯了「盲動主義」的錯誤,是在搞「軍事投機」。給葉挺定的罪名是「表現消極」。要實行「嚴罰主義」,要嚴加追究每一個個人的責任。於是乎,有的被「開除黨籍」,有的「留黨察看」,有的被「撤職」,給葉挺的處分是「留黨察看六個月」。
躺在病床上的葉挺聽說后猛地躍起身來,有些跌跌撞撞地向院子里走,一不留神右腳碰在台階一側的一個花盆上,身子險些被絆倒在地上。他咬緊牙關站穩身子,眉宇間頓時擰成一個疙瘩,一口丹田之氣提到前胸,猛地飛起一腳將那個花盆踢出足有一丈開外。那個花盆無辜地**著,打了幾個滾兒,最後哀叫著「叭嚓」一聲摔了個四分五裂,碎片狼藉地訇然散落了一地。
隨之,葉挺晃了晃身子,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哇」地又吐了一口鮮血。但他又咬牙站起身子,胸口急迫地喘息了一陣兒,臉上虛汗淋淋,蒼白中泛著一絲病態的紅暈。
在客廳里抱著兒子的李秀文看到整個情景,急忙奔到院子里,站在葉挺身旁,嘴唇痛苦地哆嗦了幾下,想說什麼又強行忍住了,眼裡噙著淚花。她知道葉挺在花盆上宣洩憤怒是為了什麼。為此她曾幾勸過他,要他想開點,歷史上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物比比皆是,如因放逐而賦《離騷》的屈原,兩次變法奠定秦國雄基偉業最後卻被貴族誣害而遭到五馬分屍車裂而亡的戰國時期的政治家商鞅,遭宮刑而修《史記》的司馬遷,以「精忠報國」為世人垂範而高吟「還我舊山河,朝天闕」、奮力抗金卻被奸佞秦檜陷害的岳飛,以《正氣歌》為世人傳唱、被敵軍威迫利誘而寧死不屈卻遭到國人害死的文天祥,以及明末皇帝崇禎中皇太極反間計降旨被凌遲處死在北京菜市口的抗清名將袁崇煥,等等。可是倔強的葉挺就是咽不下這口怨氣,總認為自己對革命忠心耿耿,肝腦塗地,黨中央派來的代表下車伊始,也不做具體的分析研究,而是主觀武斷,興師問罪,實在是嫁禍於人。
實際情況正如李秀文對葉挺的判斷,葉挺的確認為以李立三為代表的「特派員」們對他的處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一次又一次地捫心自問:葉挺,你自從加入共產黨,成為革命軍的一員,無論是消滅「神打團」,還是擔任北伐先鋒,以至於南昌起義和剛剛進行的廣州起義,那一件都是黨的指派,都是黨交給的任務,不論是槍林彈雨還是離妻別子,你三心二意過沒有?你計較過得失沒有?沒有!半點都沒有!那麼,對武裝起義的「消極」又意味著什麼?是抵觸?是懈怠?是躲避?是陽奉陰違?是革命覺悟低?還是貪生怕死?!想我葉挺自18歲進入軍校,如今已是32歲,軍旅生涯一十四載,現在也算半世英名,怎料今天卻被戴上對革命鬥爭「消極」的帽子,還受到「留黨察看六個月」的處分,這與當「逃兵」有什麼區別?半生的英名豈不毀於一旦,從而被世人輕蔑、鄙夷和嘲諷。我縱然渾身都是口,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呀!
葉挺陷入這種心緒之中,能不鬱悶和憤憤不平么?
「希夷,聽說廣州派了不少特務,要抓你,我看你先到南洋躲躲吧。」賢惠而通達的李秀文知道再講寬心的話對葉挺作用不大,靈機一動便想出從安全的角度動員他去新加坡。
「能躲過初一,還能躲過十五!」葉挺怒氣未消地說。
「先躲一陣兒再說,出去也好看看大哥秩平,正好和親戚朋友們聊聊天,調理調理身子。到時候如果國內的時局還是這樣,你就去歐洲。你不是早就想有機會再到莫斯科去看看嗎?」李秀文淺笑輕顰,款語溫潤,似春雨如酥。
「我走了,那你們怎麼辦?」葉挺扭過頭來看著李秀文,提問的語氣顯然情緒緩和了許多。
李秀文「撲哧」一樂:「你這幾年都是天馬行空,你哪次回來我們都安然無恙,什麼時候叫你牽腸掛肚過?」
此刻,何去何從,葉挺處在自我操縱命運的十字路口。
最後,葉挺終於被妻子李秀文說動了心。一來為了排解胸中鬱悶,二來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便擇日乘船抵達了新加坡。
不久,葉挺經中共中央有關同志的指示和朋友開導,與其在南洋逗留,莫如去蘇聯,一來找在莫斯科的同僚研究廣州起義的得失,向即將在莫斯科召開的中共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直諫廣州起義實情,以期洗刷蒙受的屈辱;二來還可以休養治病,豈不兩全其美。葉挺聞聽大喜,馬上回國,經海參崴乘坐火車,到了莫斯科。
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人預料。就在葉挺暫住莫斯科抱病寫罷關於廣州起義的動因和戰鬥始末及其本人聽從黨的指揮的申辯材料后,不但受到以共產國際自居負責指導中國革命的機關「東方部」的拒絕受理並嚴加斥責,而且在中共「六大」由於「東方部」的阻撓也沒有將廣州起義問題列入會議的研討議題。
「欺人太甚!」葉挺明了真相后,怒不可遏地將手中的一桿鉛筆「叭」地在桌面上折斷了,鋒利的一端刺破了他的大拇指,殷紅的血跡痛苦而無助地默默流淌,葉挺卻沒有發覺,血跡慢慢在桌面上匯聚成一個碩大的驚嘆號樣的形狀,可見冥冥之中上蒼都為葉挺蒙受的不白之冤而有感應。
投訴無門而希望破滅的葉挺,怒火中燒,氣急敗壞,感到有國難歸,有家難投,一氣之下連克里姆林宮和聲名退邇的聖彼得堡都沒有看一眼,拎著行囊便離開了莫斯科,脫離了共產黨,以一個無黨派人士,滿懷失落和悲憤地踏上了流亡生涯,其落腳點是德國的首都柏林。
來到柏林的葉挺,開始顯得有點無所事事,悲觀彷徨情緒嚴重支配著他的行動。雖然過去與他相當熟悉的國民黨左派人物宋慶齡、鄧演達等良師益友也像流亡者一樣身居柏林,他卻不去相見,而是把自己關在屋裡,閉門讀書。他苦讀德文版書籍的目的很明確,因為他從黃埔陸軍小學到保定軍官學校都是選修的是德文,以後雖然戰事頻頻,讀書時間少了,但他身邊一直不離德文版書籍,所以想博覽德文圖書,可以翻譯出版,說不定成為一個翻譯家。
但是,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如果熱衷於一種追求和具備了一種奮鬥的目標,是很難再改弦更張的。即使一時遇到巨大挫折或者說是失敗,但是隨著時間的平復和痛定思痛的慰藉,自覺和不自覺地又回到原來為之奮鬥為之獻身的軌跡上來。
葉挺就是如此。他在閱讀德文書籍時,開始是「博覽」,可是沒有多久案頭就只剩下德國大百科的軍事卷和與他在保定軍校學習的專科有關的軍事工程學和軍事化學等書籍。
居然有一天,葉挺的一個同鄉閑來無事去看望他,還沒進屋就發現從門縫往外冒煙,而且發出刺鼻子的硝煙味兒,以為葉挺住的房間起火了,大聲喊叫著著葉挺的名字,飛身往屋子裡沖,結果闖進屋裡一看,見葉挺正滿面汗水地自研自制地進行**和**的爆破試驗。
「你這個傢伙,都成黑臉包公了。」葉挺的同鄉見他臉上被汗水沖的一道黑一道白,又明了了他在幹什麼,從衣袋裡掏出手絹遞給他,又說,「我就知道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人在柏林,心裡還惦記著國內的政治局勢,準備有一天回國重新帶兵打仗。」
葉挺表示默認地微微一笑:「坐,等我洗把手,給你沏茶。」
「不用了,我想聽聽你是怎麼轉變想法的。」葉挺的這位同鄉是個好刨根問底的人,尤其是對葉挺的事情分外上心。因為他內心裡就佩服葉挺,並且以有葉挺這樣一個北伐名將的同鄉而倍加自豪。
葉挺對這位同鄉從不隔心。一方面是因為他在柏林一家華人開的飯店當廚師,沒有政治上的成見,對自己成不了事也壞不了事;另一方面他正直純樸,熱心助人,所以喜歡給他嘮點體己的話。葉挺告訴他,通過這陣子讀書,結合自己在國內的遭遇,舉一反三地思考了不少問題。他曾多次漫步柏林街頭,想像當年馬克思和恩格斯策動無產階級革命並在工人集合的場所發表演講,體味革命的艱難與革命導師鍥而不捨的風範。他還多次停立在1918年11月革命指揮部的舊址前,回想當初卡爾·李卜克內西一身豪氣地站立在皇宮的陽台上,以摧枯拉朽的氣概宣告「自由社會主義共和國成立」的威武場面。然而就是這次革命,也因遭到本國強大而兇惡的反動勢力和外國軍隊的助紂為虐而慘遭失敗,同時李卜克內西以及許許多多發動這次革命的領導人和英勇的戰士或壯烈犧牲或被殺害。發生在面前舊址上的那場革命,與廣州起義是何等的相似,策動和指揮革命的領導人的結局比廣州起義的領導者過之而無不及!
「這麼說,你心裡豁亮了?」葉挺的同鄉臉上笑成一朵花,高興地問。
「豁亮多了。」
「聽說國內有個叫毛**的在井岡山建立了一塊根據地,還有一個在德國留過學叫朱德的帶著一隊人馬到井岡山與毛**的隊伍會了師,還成立了中國工農紅軍。蔣介石派重兵想消滅他們,都遭到了失敗,不知是真是假。」這位同鄉以探尋的口氣邊說邊注視著葉挺。
「你說的情況是千真萬確!」葉挺一錘定音地回答了這位同鄉的詢問。
從葉挺感奮的情緒看,國內如火如荼的革命勢力的蓬勃發展和壯大是令他最為關注和思想鬥爭最為激烈的,並以此作為犀利無比的解剖刀,剖析自己的思想乃至靈魂。
是呀,不僅和他一起領導和指揮「八·一」南昌起義的朱德及陳毅在失敗后並沒有沉淪,沒有被「盲動主義」和「軍事投機」等種種大帽子所壓倒,而是勇敢地面對失敗,從失敗中汲取教訓與經驗,帶著剩餘的隊伍,轉戰數千里,到井岡山與毛**領導的秋收起義部隊勝利會師;而且尤其使他相形見絀和自愧弗如的是與性情相投的賀龍相比,人家說日後一定要「捲土重來」,後來果然經過努力,在洪湖和湘鄂邊界地區也拉起了一支工農革命武裝,開闢了一塊根據地。
什麼事情都怕類比。可謂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參加過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的周恩來、朱德、賀龍、陳毅等等,那個不曾被視為敗軍之將,並且遭受過斥責、處罰和挫折。可是他們卻沒有像你葉挺一樣憤憤不平,感到委屈,憤懣、失望、逃避,進而意氣用事,甚至失去信仰。要革命尤其要推翻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舊勢力,非一朝一夕能夠完成、能夠戰而勝之的,肯定要經過無數次鬥爭、失敗、再鬥爭、再失敗最後取得完全的勝利之跌宕起伏的過程。而作為一個革命者,也必須具備不怕犧牲,不怕失敗,百折不撓的素質。這不僅是一個人的脾氣秉性問題,而且尤其是將革命視為無比崇高和無比神聖的問題。
葉挺這番對自己靈魂的解剖,愈發證實他是一個英雄。
英雄不但能夠創造勝利的輝煌,而且也能敢於拷問自己的靈魂和承認自己的缺陷及錯誤。《訓俗遺規》卷三曰:「人無聖賢,孰能無過。」但是,有「過」並不可怕,可怕是執迷不悟,知「過」不改,或一蹶不振,冥頑顏廢。
從消沉中自拔出來的葉挺,為了創造多攻讀一些德文版軍事理論方面的書籍和爭取多到周圍幾個國家進行考察式的實地感受,曾在柏林開了一家小餐館,自己當大廚,頭戴白色衛生帽,胸前掛著圍裙,一掃昔日北伐名將的矜持,而且手端炒勺,煎炒烹炸,還主動給客人上菜端飯,難怪有的初次到餐館吃飯的中國學生叫他「夥計」。
葉挺不但在柏林開過小飯館,在法國首都巴黎的街頭還擺過水果攤,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賣過豆腐和綠豆芽。據說維也納過去很少有人吃過綠豆芽,葉挺為了將從華人手裡躉來的綠豆芽儘快賣出去,並且叫洋人喜歡上綠豆芽,他事先自己製作一小盆玲瓏剔透又味道極佳的綠豆芽放在若干個小盤子里,叫過路的人品嘗。每天都有幾十個品嘗后的人一面說「0K!」,一面向葉挺伸大拇指,從而買綠豆芽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葉挺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紅火。
「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
葉挺在聽說他保定軍校的同窗好友也在歐洲流亡的鄧演達滿懷報國之志回到國內不久就被蔣介石秘密殺害,加之共產***的反抗日本侵略者的革命浪潮風起雲湧,而獨夫民賊蔣介石卻拋出「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政策,消極抗日,積極**,中華民族處於危亡時刻,再也按捺不住「丈夫當為國」的濃烈情懷和「男兒自有守,可殺不可苟」的一腔豪情,立刻打點行裝,決心返回生於斯、養於斯的災難深重的祖國,投入到抗日救國的嚴酷而崇高的鬥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