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襲

追襲

我一驚,看著他們,心中似霎時閃過什麼,快得幾乎把握不住。

「那人還說了什麼?」我問。

御人搖頭:「小人正欲與其理論,君主便將小人喚來了。」

我微微蹙起眉頭,看向門外,那兩個侍從仍舊站著庭中,眼睛卻不時地往這裡瞅。

沉吟片刻,我對他們說:「時已正午,我等當速歸。楚太子處,託人留話即可,現下我與爾等一同去取車馬。」

二人應諾。

我從榻上起身,隨他們一道出去。

庭中兩名熊勇的侍從見我們都出來了,面露詫色,走過來。

「不知公女何往?」一人行禮問道。

我看看他們,沒有回答,卻問:「太子現在何處?」

那兩人相覷一眼,道:「太子出館尚未歸來。」

「如此。」我頷首,卻不再跟他們說話,繼續往前走。

他們似不敢阻攔,神色疑惑地跟在後面。我將餘光掃過他們,心中的疑雲愈加升騰,旅館方寸之地卻得這般護衛,不如形容為監視更為恰當。熊勇到底想做什麼?

正思索間,前方的廡廊轉角處突然匆匆閃來一人,前面的御人猝不及防,同他重重相撞,幾欲跌倒。

那人卻站得穩穩的,我望去,只見是路上熊勇誇讚的那名虯須楚人。

「唷……」御人揉著肩膀,不快地瞪著他。

那楚人卻飛快地彎腰,將方才跌落地上的一塊物事收入懷中。

那東西在我的視線中晃過,雖短暫,心中卻一陣驚異。

冷不丁地,我觸到兩道犀利的寒光,抬眼,那楚人似乎覺察了我的注目,正朝我看來。

「安得擋道阻行!」這時,御人生氣地開口。

楚人冷冷地看著我們,虯須下面色不變,片刻,將身體讓開。

御人輕哼一聲,引著我們繼續往前。

我跟在後面走著,不疾不徐,心底卻已掀起駭浪,背上如負荊棘。

那東西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姬輿的豐宅里存著好些征戰時帶回的物件,其中便有一枚半掌大小的骨符,形制粗獷,與剛才所見的幾乎一摸一樣。

那時他告訴我,這是他西征時得的戎人符信。

不安愈加強烈,熊勇的人身上怎會有這樣的東西?心中思索著,我不由地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當我們走到旅館前的馬廄時,果不其然,一名從人過來攔住我們,恭聲道:「太子吩咐,任何人等無令不可取車馬。」

「哦?」我看著他,笑笑:「你可知我乃何人?」

那從人看我一眼,道:「乃杞國公女。」

「便是。」我不慌不忙:「太子此令卻管不得杞人。」說著,轉頭命御人和侍從解馬。

「不可!」那從人的臉沉下,對我一禮,硬氣地說:「小人不過奉命而為,還請公女先問過太子。」

「奉命?」我看他,緩聲道:「太子可曾同你說若杞國公女取車馬必不可予?」

從人愣了愣。

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我似笑非笑:「你可須想好,太子若無此語,日後有使者往楚責問,無禮的可就是你。」

從人面色猶疑,卻不說話。

我不管他,吩咐御人和侍從速速取馬,卻聽身後傳來熊勇的聲音:「姮!」

我轉頭,他正從街道那頭快步走來,身後跟著侍從和那名虯須楚人。

動作倒是快。我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走近前來。

熊勇的目光朝那從人看看,似明白了狀況,對我嘻嘻一笑,問:「何必為難庶從之人?不知姮要往何處?」

我看著他,莞爾,也不遮掩:「勇,我欲返程。」

「現下?」熊勇訝然:「何以這般著急?也不知會我一聲。」

我笑笑:「勇,犬丘已至,事已畢,姮自當返回。方才勇未歸,姮惦念趕路,正欲托館中從人相告。」

「如此。」熊勇頷首,目中似有思索。他看著我,彎起唇角,道:「姮何必急於一時?勇既攜姮來此,自當再親自護送,不若多留幾日。」

我聽著他說,卻注意到那虯須楚人正同一名侍從說話,再瞥瞥周圍,熊勇的人已經不動聲色地封住了我們的去路。

心稍稍提起,我深吸口氣,看著熊勇:「勇,我有話同你說。」

熊勇似覺意外,看看旁邊的人,片刻,微笑點頭:「善,往堂上便是。」

說完,他往堂上走去。我跟在後面,轉身時,視線瞥過那虯須楚人,他站在不遠處看著我,面色莫測。

堂上空蕩蕩的,只有我們兩人。

「姮有何言語?」待各自坐定,熊勇仍是帶著笑,向我問道。

我注視著他,沒有立刻回答,只笑笑:「勇,你我相識多久?」

熊勇一怔,想了想,道:「兩年有餘。」

我點頭:「兩年有餘,不算長。勇,依勇所見,姮為人如何?」

熊勇看著我,不假思索,道:「姮是美人。」

我頓時氣結,正要瞪他,熊勇卻咧咧嘴,收起玩笑之色,道:「容我想想。」他看著我,似乎在仔細思考,好一會,說:「姮甚大方,也善解人意,願與勇為友。」

這話中聽,我頷首。

他又想想,補充道:「只是自以為是,又任性了些。」

居然跟觪的評價如出一轍,我皺眉,不滿道:「我如何自以為是又任性?」

熊勇瞅我:「莫非不是?你聽傳言杞太子傷重便趕來宗周,難道不算自以為是?只憑一時衝動便要來犬丘,難道不算任性?」

我反駁:「我說了我憂心不下!」

熊勇肯定地說:「那便是任性。」

胡謅。

我不理他的話,停了停,轉而問道:「勇還在宗周留幾日?」

熊勇道:「我也不知,還須看看。」

「勇,」我看著他,沉吟片刻,道:「你方才上城牆一番探詢,必也知曉幾分,天子既遣虎臣與晉侯領王師往歧周,定是已防備穩妥,不知勇所待為何?」

他面色微變,盯著我,笑意凝在唇邊。

我坦然看著他,這話在他面前捅破,倒不覺得有什麼害怕。

熊勇表情複雜,好一會,他發出一聲輕哼:「姮倒是信得過虎臣。」

我不可置否地笑笑。

信不信得過不必說,但既然古今都說周八百,算下來,武王時代至今不足百年,而且當今天子看來也不是那個烽火戲諸侯的昏君,那麼至少這一戰獫狁是不會得逞。

「姮,」熊勇神色一整,語氣稍沉:「可知此言不慎?」

我表情不變,午時的陽光從頂上的小孔漏下,淡淡的光柱落在兩人之間,只見浮沉舞動。

「勇可知勇在姮心中如何?」稍傾,我開口道。

熊勇不語。

我認真地說:「勇雖愛玩笑,卻待人真摯,是可信之人,也是願與姮為友之人。」

「哦?」熊勇忽而一笑:「姮如此以為?」

「然。」我字字清晰:「若非如此,勇便不會三番兩次助姮,也必不同我坐在此處相談;我既信得過勇,如今也不懼說破。勇派人看住我,便是恐我撞見甚機要之事,招來禍患,可對?」

熊勇看著我,沒有答話。他面色不定,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沒有開口。

我望著他,雙目一瞬不移。

「我說你自以為是。」他似嘆口氣,將頭一轉,起身朝外面走去。

旅館前,熊勇的從人仍將車馬和御人侍從圍住,熊勇將手揮揮,讓他們退開。

他同我走到車前,回頭看看我,語氣和緩:「返程無須符節,道路也通暢,姮保重便是。」

我頷首,也漾起笑意:「勇一路照顧,姮唯感激在懷。」

熊勇牽牽嘴角,似笑得苦澀。

「不可!」這時,旁邊的虯須楚人突然走過來,用口音濃重的周語喝了聲。他盯著我,接著,又皺眉向熊勇,大聲地對他說起一通楚語。

熊勇的臉一沉,厲聲喝斷了他的話,斥了幾句。

虯須楚人面上漲紅,似屈似怒。他沒再開口,卻逼視向我,虯須微動,只覺那目光寒意磣人。

熊勇看向我,笑笑:「束粗魯,姮勿怪才是。」

我不以為意地一笑,瞥瞥那叫楚束的人,向熊勇一禮:「姮就此告辭。」

熊勇頷首。

我轉身上車,御人揚鞭一響,馬車沿著來路向城門馳去。

時間還算寬裕,我們不必像來時一樣著急趕路,速度放緩了許多,倒顯得悠閑了些。

秋日下的原野一片金黃,不遠處的樹林都落得光禿禿的,卻別有一番質樸的美麗。路上行人依舊稀少,待兩旁的樹木漸漸茂密,更是寂靜,走了好一段,只偶爾看見些樵夫背著柴草路過。

耳邊傳來嘩嘩的水聲,我望去,渭水就在大路的下方。路延伸向山坡中,變得不再筆直。

「都說西邊勢險,看來確是不假,我等在杞國何曾見過這般山水?」御人嘖嘖嘆道。

侍從笑起來:「你是第一次來,我從前常隨國君太子朝覲,卻見得多了。」

我聽著他們的評論,望向車外,心中卻思緒良多。腦子裡一會轉著方才的情景,一會又想到姬輿,自己依然擔心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望向西邊,犬丘早已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更遠的地方,姬輿在做什麼……

侍從和御人不知說到了什麼,哈哈大笑起來,只聽侍從道:「你莫說,若論田歌,我年輕時,里中卻無人唱得過我!不信我現下便唱給你聽!」說著,他扯起嗓子唱了起來,音調拖得長長的,卻唱得頗有意蘊。

御人大聲叫好,我也不禁笑起來。

侍從一臉得意,正待再唱,突然,「嗖」地一聲,他猛然痛呼,我們驚詫地望去,卻是一支羽箭貫穿了他的左臂。

三人皆是大驚變色,向後望去,卻見後面塵土揚起,似有人正疾馳而來。「當」的一聲,又一支箭飛來,猛力無窮,透過車后的幃簾,穩穩釘在距我寸余的車廂板上。

我睜大眼睛看著它,驚魂未定。

「走!」侍從忍痛大喝一聲,御人趕緊揚鞭,二馬受驚突然發力,我坐不穩,一下震倒向旁邊。

午後的陽光伴著冷風迎面吹來,道路向前伸展入山巒和森林中,似乎不知埋藏著什麼在等著我們。我回頭,狂風貫通了車廂,揚起的車幃後面,只見煙塵滾滾,幾騎影子若隱若現。

驚恐頓時湧上心頭,我看到當先一騎漸近了,隱約可見那人面上的虯須,卻是楚束!

「快!」我朝御人大喊。

他不斷地抽響鞭子,馬跑的越來越快,車廂顛得像要散架了般。道路在前方轉了個彎,正待馳去,突然,破空之聲響起,一支箭貫穿了御人的咽喉。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圓睜著眼睛,在我面前向一旁滾落下去。

「君主勿慌!握住韁繩!」侍從大聲的對我喊道。

我極力地穩定住心緒,坐出去,伸手一把握住御人的韁繩。心陣陣狂跳,似乎要衝撞出來,我不斷地鼓勵自己不要慌,雙眼緊盯前方,手臂卻止不住地發顫。

可任憑我再努力,終究不曾駕過車,兩匹馬失了操縱,竟漸漸有些慢了。我心中焦急得如火燎般,回頭望去,楚束更加近了,已經能看到他手中的長弓。

死亡從未像現在這樣迫近關頭,眼見著危急,我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勇氣,咬咬唇,望向前方奔跑的馬,雙手緊握韁繩,稍稍站起身來。

「君主!」侍從驚懼地大喊。

心裡不斷的給自己打氣,我只將雙眼緊盯著前方,眼見著馬車駛到一處稍平整的路段,穩住身體,一個箭步踩上車輈,下一瞬,身體向前倒去,手穩穩地扶在了綺的背上。

綺似乎受了驚,幾乎跳起來,馬車狠狠地晃了一下。

「不怕!不怕!」我奮力坐到綺的背上,撫著它的鬃毛,心怦怦地撞擊心壁,聲音出來都帶著顫抖。坐穩身體,我弓著腰,迅速拔出姬輿贈的直兵,朝它身後的馬車羈絆割去。劍刃鋒利無比,皮帶三下五除二地割斷松去。

綺與馬車漸漸分開,隨著最後一根繩索的斷開,我大喝一聲,綺似感覺到了身上的鬆弛,撒開四蹄向前奔去,將馬車拋在了後面。

道路漸漸彎曲起來,兩邊的樹林也變得濃密,我們盡量利用地形,不讓身體顯露在射程之內。突然,空氣中傳來一聲弦響,我急忙伏下身體,只覺一道黑影擦著肩膀飛了過去。

一瞬間,我似乎聽到了熊勇的怒喝。

綺卻被箭所驚,長嘶一聲,離開大道,轉而朝旁邊的一條岔道奔去。我大聲地叫喊,它卻失去了控制,道路在面前轉了個彎,綺不管不顧地徑直衝向密林之中。

「綺!」我大喊著,趕緊低下頭,躲過迎面打來的枝條。只聽樹枝發出「咔咔」的折斷聲,頭髮和身體被划拉得生疼。

「姮!」後面突然傳來熊勇的叫喊:「落馬!落馬!」

我心中猶疑不定,仍緊抓著韁繩,心中滿是驚懼。

一陣馬蹄聲緊追而來,「姮!」身後突然傳來熊勇一聲大喝,我不及回頭,已被一個身體重重地撲倒,跌向路邊的高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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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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