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周(上)
我站在船邊上,望著他的臉龐漸漸清晰,心中似乎一下塞滿了什麼,短短的距離,卻似漫長得走不到頭。
只聽舟人丁一聲吆喝,大舟上拋出繩索,棧橋上的人接住,齊齊使力向後拖去。未幾,舟身輕輕一震,挨著棧橋停住了。視線被紛紛上前的人影阻隔,不少人從棧橋跑上大舟,手腳利落地把一筐筐糧米往下搬。
眼看著人多起來,我正要挪步向旁邊讓去,腰間卻忽然一緊,眼前晃了晃,自己的身體已經穩穩落入了姬輿的臂間。
我雙手抓在他的肩上,望著那咫尺相對的面容,只覺一顆心頃刻間安安穩穩地落下了。
「來。」未等我開口,姬輿沉聲道,一把拉起我的手,便轉身向後走去。
他的腳步很急,我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棧橋上的人紛紛讓道,迎面看著我們,表情詫異。
走到水邊一處人少的的地方,姬輿終於停下腳步,回頭來,低喝道:「你來此做甚?!」
我望著他,只見他目光嚴厲,臉上怒色隱隱,嘴唇緊抿。
鼻間頓時湧起一陣濃濃的酸澀,眼眶中忽而一熱。
「輿……」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一聲撲到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大哭起來。
姬輿身體微微發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像感覺到了不尋常,稍傾,雙手握著我的手臂,低下頭來,語氣驚疑:「出了何事?」
我搖搖頭,卻哭得愈發厲害。
姬輿沒再問,只將手環在我的背上,任憑著我宣洩。
我哭了許久,像要把委屈和恐懼通通傾倒乾淨了一般。
「可知我、我找了你許久……」終於要收住的時候,我仍不放開他,猶自哽咽著,喉頭陣陣發虛:「自辟雍到、到豐,又至犬丘……人人都不知你去了何處……」
身上的手臂忽而將我擁緊,他似鬆弛了些,額邊觸上了他溫熱的氣息。腦後傳來有力的摩挲,他的手掌緩緩撫在我的發間。
我吸吸鼻子,抬起頭來。
姬輿注視著我,深深的眸中,目光柔和了不少,卻仍說不出的複雜。
心情穩定了不少,我發覺臉上涼涼的,這才想到自己現在的摸樣不知有多狼狽。心中一哂,我忙抽出手來,想用袖子處理一下。
「勿動。」姬輿卻開口道,將我拉住,從懷中拿出巾帕,把我臉上的淚痕細細擦去。
絲絹涼涼的,如風一般輕柔。我瞥到他胸前狼藉的洇濕,有些赧然,拿過他手中的絹帕,別過臉去擦拭。
「此傷如何得來?」姬輿突然抓過我的手腕,皺眉問道。
我訝然看去,只見手掌上有一小片擦傷,破了些皮,紅紅的。
「哦……」我知道他遲早要把來路上的事弄個明白,也不遮掩,小聲道:「馬上摔下所致。」
「馬上摔下?」他的聲音微微加重,雙目炯炯地盯著我。
「然。」我咽咽喉嚨,把路遇熊勇的經過和楚束的事簡要地說了一遍。
姬輿聽著我敘述,臉色愈發嚴峻。
「楚束?」他看著我,目光漸漸沉凝,一抹銳色倏而閃過。
我頷首,補充道:「輿,此番多虧了太子相救。」
姬輿卻沒說下去,將我上下打量,似乎在確定沒傷到別的地方。他復又抬起我的手掌,問:「尚痛否?」
我搖頭:「不大痛了。」
姬輿頷首,拉著我轉身向後走去。一名軍吏走過來,姬輿同他交代了幾句,又吩咐侍從把馬牽來,一把抱我上馬背。
「往何處?」我問他。
「歧周,」姬輿答道,翻身坐在我後面,抓著韁繩低叱一聲,縱馬向前馳去。
驪駒撒開蹄子在道路上飛奔,夜風吹在臉頰上,像船上一樣朔氣冽冽。我卻不覺得冷,身後,姬輿的懷抱堅實而溫暖,比任何的皮裘都更能驅走寒意。
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各懷心事。
我雖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明白自己貿然跑來必定是給他增加了麻煩的,並且楚人的事也梗在心中,想起上回他在豐宅看熊勇的臉色,我仍心有餘悸且患得患失起來,總覺得剛才有地方沒解釋透徹……
夜色在駿馬的奔跑中不斷向前延伸,沒過多久,我看到遠處出現了一片隱隱的光亮。待漸漸靠前,那光亮越發清晰,城門的身影如同巨獸般蹲踞在夜幕那頭。
前方早有從人舉符喝令開門,護城河上的弔橋緩緩放下,繩索發出時而沙啞時而尖刻的摩擦聲。
木板悶響著落在地上,姬輿策馬上前。城門洞開著,火光通明,兩旁的守吏紛紛向他揖禮。剛穿過城門,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虎臣!」
我一怔,轉頭望去。
姬輿勒馬駐步,燭燎照耀下下,旁邊的城牆下快步走來一人,皮弁素服,竟是燮。
目光相觸,他看到我,腳下忽而一滯。
「國君。」姬輿在我身後道,聲音平靜。
燮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隨即轉向姬輿。他走上前來,問:「糧草已齊備否?」
姬輿道:「方才最末一趟已抵渡口,天明前可悉數入城。」
燮頷首。
姬輿略一欠身,便要催馬前行。
「虎臣。」燮突然出聲,他的視線似掃過我,看著姬輿,面色沉沉:「我有話與虎臣說。」
姬輿的聲音不疾不徐,道:「我稍後也有事與國君商議。」話音落下,他打馬馳入城中。
驪駒一路奔跑向前,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我看了看,竟是城中的大廟。
姬輿帶我進去,讓廟中的寺人給我安排一間廂房。
「你且在此處歇息,」姬輿看看裡面的陳設,對我說:「我叫人去備飯食湯水,稍後送來。」
我點頭。
姬輿看著我,片刻,轉身便要出去。
「輿。」我叫住他。
姬輿回頭。
我望著他,好一會,彎彎唇角:「快些回來。」
姬輿的目光泛起一抹柔和,頷首:「好。」
房門「吱」一聲地闔上,我聽到外面傳來姬輿的話音,隨著幾聲低低的應諾,四周復而一片寂靜。
我望著四周,室內傢具簡單至極,不過一案一榻罷了。心中忽而升起些怪異的念頭,自己大老遠跑來,似乎最終不過為了讓姬輿把我關在這間陌生的陋室里。可過了會,又覺得若讓我再選一次,比起像個局外人一樣忐忑不安地回杞國等待,自己更願意站在這個地方……
未幾,廟中的寺人送來了被褥和膳食,還帶來藥草,說姬輿吩咐要給我清理傷口。
我問他們姬輿去了哪裡,他們說姬輿剛跟燮去了城牆上。我謝過他們,用過飯之後又洗漱收拾一番,身體放鬆不少,坐了會,便到榻上去休息。
一日來的疲憊全湧上來,我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我感覺身旁似乎有人,不覺地哼了哼。似乎又捱過一段時間,意識漸漸清晰,我半眯著眼睛醒來,發覺天已經大亮了。
身上的被褥蓋得嚴嚴的,一條手臂壓在上面,環過我的身體。後背貼在一個暖烘烘的胸膛上,耳邊,起伏的氣息拂來,節奏平緩。
我小心地挪了挪身體,姬輿的手臂微微動了動,卻再沒了動靜,似乎睡得很沉。我輕輕將頭轉過去,他的臉正在眼前。
我微微怔忡,室內的光線雖昏暗,卻仍能看清他臉上的每一處細節。
他臉色暗淡的許多,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看著他眼瞼下的兩圈青黑,我想起舟人丁說他運糧忙了兩日,這兩日里,姬輿也沒休息好吧?
心中隱隱發疼,我在被褥下摸了摸,找到他的一隻手,撫過大大的骨節和指間硬硬的繭皮,輕輕握住。
突然,外面響起「篤篤」的敲門聲,不大不小,卻在靜謐的室內顯得極其響亮。
姬輿睜開眼。
四目相對,他愣了愣。
我緩緩漾起一個笑容:「輿。」聲音出來,輕輕的,帶著些晨起的低啞,我的臉忽而莫名一熱。
姬輿睫稍微動,眸色黯黯地凝視著我,目光在我臉上流連,褥下的手反握住我的指頭。過了會,他卻轉過頭去,向外面道:「何事?」
「邑君,晉侯正在堂上。」
「知曉了。」姬輿答道。
外面的人應下,再無動靜,被褥微微拉動,他再回過頭來。
「要去作甚?」我問。
「議事。」姬輿輕聲道。
我看看門縫裡投來的日影,像是已近巳時了,可算算,姬輿也不過休息了一個多時辰。
「這麼急?」我低聲道。
姬輿唇含微笑,抬手觸上我的鬢間,稍傾,道:「歧周干係重大,我與晉侯須戮力而為。」
指下的摩挲延伸向後,感覺到耳際的一陣酥麻,我順著他的臂膀向前,把頭埋入他的頸窩。「輿……」我低喃著,吸口氣,抬起頭看他:「有句話,我想對你說許久了。」
「何話?」他問。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輿,我心中除你外再無他人。」
姬輿目光定住,眸中忽而光彩煥然,面上隱有紅潮。
話剛出口,我的臉上也抑制不住地燒燙起來,這實在是自己生平說過的最肉麻的話。我看到他的唇邊漾起笑意,抽抽嘴角,將手環上他的脖子,赧然埋頭。
頭頂傳來他低沉的笑聲:「為何突然要說這些?」
我不抬頭,好一會,悶聲道:「我也不知。」
發間摩挲的手停了停,稍傾,姬輿的雙臂卻將我擁得更緊。熱氣貼來,他低下頭,在我耳邊輾轉親吻。胡茬扎在皮膚上,熱熱的,細碎地向下,頸間一陣刺癢。我輕笑著要躲開,手不經意地向他腰下滑去。
突然,姬輿把我的手按住。
他將額頭與我相抵,眸光深黯,嗓音粗嘎而隱忍:「別鬧!」
氣息噴我的鼻間,微微紊亂,我望著他,仍是笑,卻乖乖地不再亂動了。
停留了一會,姬輿放開環抱我的手,側過臉去,從榻上起來。
我仍躺在被子里,靜靜地看他彎腰從案上拿起外衣披在身上,低頭整理衣帶。他的動作流暢而專註,細微的窸窣聲中,只見頎長的身形在席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似乎覺察到我的注視,姬輿的視線忽然轉過來。
我笑笑:「輿,發斜了。」
姬輿愣了愣,抬手伸向頭頂。他束髮的竹笄鬆鬆地插著,髮髻已經有些垮了。
「我來。」姬輿正要動手束髮,我出聲阻住,從榻上爬起來。
姬輿微訝地看我。
「坐下。」我一把拉他坐到榻上,自己跪在他身後。
姬輿沒有說話,配合地一動不動,頰邊的弧度微微彎起,似帶著笑意。他的脊背筆挺,我將被子墊在膝下,又直起身,才勉強夠得上為他梳頭的高度。
拔去竹笄,烏髮盈盈墜在掌間。姬輿的發質很好,髮絲粗硬,卻滑滑的,毫不扎手。發束很快便在我的手中整齊地攏起,我將它綰作髻,用竹笄固定在頭頂,又伸手到案上取來皮弁,加在姬輿的發上,轉到他身前,將鉤頷仔細地系在項上。
姬輿的頭微微揚起,熱氣近近地拂來。我抬眼,正對上他的目光,那雙眸微垂,靜靜地凝視著我。
我收回視線看著他的下巴,唇角微微揚起。
腰間被雙臂牢牢環起,眼前忽而籠下濃濃的陰影,呼吸被一片溫熱鎖住。姬輿的輕咬我的唇,流連著,不斷地向深處探索。兩人的氣息親密無間地交融在一起,我輕輕喘息著,雙手攀著他的衣領;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脖子,頸後起了一陣微麻的戰慄。姬輿的呼吸愈發熾熱,動作也愈發用力,手不安分地游弋起來。
我的喉嚨里不覺漾出一絲微弱的輕喚:「輿……」
「邑君。」侍從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
身上的手停頓住,稍傾,姬輿鬆開我抬起頭來,面上漲著氤氳的紅。
「邑君,」未等姬輿開口,侍從便又出聲道,語氣似急切非常:「密有疾書而來。」
姬輿聞言,臉色一變。
他放開我,起身下榻,快步開門出去。
外面傳來一陣話語聲,我望去,只見姬輿的手裡像是拿著一片木牘,看了看,低聲地對侍從說著什麼,語速極快,似嚴肅非常。
未幾,侍從應諾,匆匆走了。
「何事?」待姬輿走回來,我問。
「無事。」姬輿淡淡地說,面上卻沉沉的,看看我:「我出去一趟,你勿亂走。」
我望著他,點點頭。
姬輿沒再說什麼,又邁步離開了室中。
室中復又剩下我一人。
不久,外面有人敲門,廟中的寺人送來了飲食和一桶湯水,還有一身乾淨的衣裳。
我瞅瞅身上,這才記起自己已經兩天沒有洗澡了,昨夜來的時候又太累,脫去外衣就躺在榻上睡了過去……想到姬輿一直摟著我睡到天亮,我心中忽而窘然,趕緊讓寺人把湯水留在室中,閂上門,仔細地把身體擦洗了一番。
換上衣裳,我轉了轉,發現還是挺合身的,衣料的質地也和我穿來的衣服一樣,是素白的細麻。是姬輿特地去尋來的?心中一熱,想到他,不由地抬眼朝門上望去,只見縫隙中已經沒有陽光透入,似乎巳時過半了。
他現在在幹什麼?
我站在原地思考起來。自己也知道歧周此時不比豐鎬,依照姬輿的性格,他不會讓我久留,而昨晚到現在已經過去半日,或許再在這室中留一會,姬輿就會帶著馬車來要我返程……這事越想越覺得可能,我不再待著,邁步向前,「嘩」地把門打開。
外面的廊下果然立著一名侍從,他看到我,忙過來行禮。「公女,」他瞅我一眼,道:「邑君吩咐,公女不可隨處走動。」
「並非隨意走動,」我不緊不慢地接話道:「我正要去尋邑君,不知他去了何處?」
侍從愣了愣,有些支吾:「小人……小人也不知,方才小人見他與晉侯從堂上出來,許是去了城牆……」
「那我便往城牆。」我笑笑,徑自往廟外走去。
歧周的大街上行人不多。農事早已完畢,此時的國人們都已經清閑起來,天氣不錯,我看到不少人與鄰居親朋在門前扎堆曬太陽聊天,我一路走過,許多目光好奇地投過來。
「近來是怎麼了?歧周來了許多王師,又來了虎臣晉侯,便是外來的女子也比以前好看。」路過一處門前有樹的人家時,我聽到一名婦女在後面低聲笑道。
旁邊的人發出一陣笑聲。我心中哂然,望見城門已經快到了,趕緊加快腳步。
「……何怪乎?」稍傾,只聽一個老嫗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入秋哪年無王師前來……」
他們的話音在漸漸遠去,城門也已經近在咫尺。
我的目光在四下里搜尋,卻不見姬輿的身影。
「公女,「未幾,一旁的侍從指指城上:「或可問問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