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符

骨符

戰事還未結束,兵車卻將我送回了城中。

我知道自己繼續留在戰場上非但幫不上忙,還要累姬輿他們分神,雖然心中仍牽挂,卻也安分地回到廟中,一邊聽國人們不斷從城上傳來消息,一邊繼續幫著做些看護之事。

晨曦在天邊的濃雲中破出之際,烽燧的青煙仍未散去,等待許久,我聽到車馬爾等轔轔聲自廟外傳來。我放下手中的活奔跑出去,只見一輛駟馬拉著的戎車上,觪正踏著乘石下來。

我走到他面前,望著他緊繃的神色和青黑的眼圈,又愧又喜。四周再無阻攔,一陣水汽瀰漫上來,我抱住觪,將頭埋在他懷裡:「阿兄……」

觪沒有動彈。

「稚子!」好一會,只聽耳畔一聲無奈的長嘆,他扳起我的肩頭,看著我,面色依舊嚴厲:「可知錯了?」

我的眼前淚水迷濛,說不出話來,用力的點頭。

「現下知道哭,你當初私自從豐出來可曾覺得怕?」觪不依不饒,聲音沙啞卻中氣十足,低斥道:「一而再再而三,你總這般任性胡來!可知為兄如何擔憂,若你有失,又教我如何有臉返國見……」他的聲音微顫,沒有說下去。

我滿心內疚,低著頭哽咽不止。

稍傾,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拍拍我的肩頭,聲音仍帶著僵硬,卻軟了少許:「勿哭了,先用膳食。」說著,拉我向廟中走去。

我抽抽鼻子,乖乖地跟在後面,卻不敢看他,也不出聲。

觪帶我隨著寺人穿過中庭,往堂後走去,剛行至廡廊下,卻聽後面有人急急地走來,道:「太子。」

我回頭,待看清來人的面容,隨即怔住,他竟然正是那日被楚束追襲之時與我失散的侍從!

那侍從看到我,也神色一展,隨即行禮道:「君主。」

我顧不得臉上的狼藉,忙上前一步把他扶起來,驚喜地將他上下打量,不覺結巴:「你……你無事?」

侍從憨厚地呵呵一笑:「小人當日只傷到臂上,如今已穩妥無事。」

我的目光望到他的臂上,果然,上面還纏著布條。愧意又湧上心頭,我歉然望著他,張口道:「我……」

「有話稍後再說,先用膳。」觪過來搭腔道。他看看侍從,面色緩和了不少,拉過我,繼續往前面走去。

後庭的室中,寺人還未將膳食呈來。

待我與觪在席上坐定,侍從示意摒退左右,卻從懷中拿出一物交給觪。

「這是何物?」觪將那物件看了看,面色疑惑。

我在一旁看得清楚,大吃一驚。這物件我見過,正是那天在犬丘所見的楚束遺落的骨符。

「此物乃小人方才在楚束屍首上尋得。」侍從稟道。

「楚束?」觪面色一變,看向我:「可是那時追襲爾等之人?」

我答道:「然。」

觪頷首,重又看向骨符,眉頭微微鎖起。

「我知曉了,此物放在我處。」片刻,觪對侍從道。

侍從應諾退下。

室中變得安靜不已,觪將骨符拈在掌間翻轉觀看,似在思索,神色凝重。稍傾,他突然看向我,唇角彎彎,將骨符遞過來:「姮也看。」

我接來,也細細查看。只見它與那日無意中的一瞥並無差別,待反轉到背面,我卻發現上面刻有一行文字模樣的線條,字體怪異非常,竟是自己見所未見。

我詫異的抬頭看向觪:「這是……」

「楚文。」觪冷笑答道。

我又是一驚,再看向那行字,只見它們刻得細小,不近看著實難以察覺。自己手中這枚刻著楚文的戎人骨符,竟依然是楚人通敵的切實證據……心思一轉,我仍不敢置信,向觪道:「便是楚文,楚子不認如之奈何?」

觪將骨符取過,看著它淡淡一笑:「刻字為信,必以楚子手書。天子若追究,只消找來辨字之人,一驗便知。」

「如此。」我瞭然。

「姮怎麼想?」觪問。

我沉吟著,說:「阿兄,楚束縱然可惡,然楚太子出手救了我,此事不當怪他。」

觪看著我,笑了笑,帶著些許寬慰。

「為兄也正是此意。」他頷首,正色道:「楚人驚我親妹,殺我御人,此事我終要責問楚太子。只是即使無此通敵信物,楚與周也遲早為仇讎,杞國卻不可攪在其中。」

我想了想:「那這骨符阿兄如何處置?」

「嗯?」觪挑眉,玩味道:「留下也好,既落在我手上,焉知無用到的一日。」

我笑笑。腦海中突然想起之前的問題,我問觪:「那侍從怎會回到了阿兄身邊?」

觪莞爾,收起骨符,不緊不慢地對我說起原委。

那天與我奔逃失散,這侍從並沒有貿然離開。他在隱蔽處見我被熊勇帶走,心中一急,竟帶傷直接趕往了豳。觪得知了我的事,雖驚怒,卻也心思縝密地察覺了楚人的意圖不簡單。思考一番,他決定冒險,先遣人快馬去追楚人,又安排好豳的事務,不等烽火號令便先將豳的王師往歧周開動,以期可以必要時便抽身救我而不至於誤事。

沒想到,他還在半路的時候,就看到了歧周方向傳來的烽火。觪星夜前往,終得以救下一場危難。

「原來如此……」我不禁欷歔。為其中驚險咋舌之際,又憶起,那時自己在圍困之中也曾生起類似的猜測,心想如果這樣該多好,不料竟是成真……電光火石間,我突然又想到另一個問題,看向觪:「如此說來,當時我若不到犬丘,那侍從便也到不了豳。」

觪頷首:「然。」

我停了停,又道:「那阿兄便也救不了歧周。」

觪再頷首,不掩狡黠:「正是。」

我睜大眼睛瞪著他,不禁氣結,剛才竟然還把我損得一無是處。

觪卻不以為意,昂著頭,面色不改:「那又如何?為兄說你錯了你便錯了,不得頂嘴。」

兩人東拉西扯地聊了一陣,廟裡的寺人到了,沒有帶來飯食,卻向觪稟告說姬輿和燮都到了堂上,問我們是否過去一道用膳。

我聞言,喜上心頭,期待地看向觪。

觪好笑地瞅瞅我,答應下來。

「姮方才竟未問為兄子熙去向。」出門時,觪突然揶揄地看著我說。

我忿然,剛才原本一直想問的,觪卻又是虎臉又是訓人,自己竟不敢開口……面上卻不示弱,道:「輿乃主帥,既未與阿兄同來,定是還有未竟之事。」

「哦?」觪揚眉,笑起來,眼睛亮亮的:「姮現下倒懂事。」

我不置可否地將下巴一揚。

話雖這麼說,心中卻也著實放不下。雖然勝了,剩下的事卻不知還有多少要姬輿處理,他從昨天到現在都幾乎不曾闔眼,不知身體可吃得消……

眼見著前堂就在不遠,猛然記起自己從昨天到現在,也許久沒洗漱了。摸摸臉,我想到後庭中似有一處小井,猶豫一下,對觪說自己有東西落在了方才的室中,讓他先去堂上,不等答話,便匆忙轉身離去。

腳步急急地照原路返回,踏入後庭,果然看到了井。我走過去,從井沿往下看,只見裡面黑洞洞的,一抹水光泛在深黝處。

旁邊放著一隻打水的陶罐,我把它提起,想了想,俯下身,拎著繩子便要把它投入井中。

手臂忽而被一個力量向後握住,我回頭,姬輿的臉出現在眼前。

天光下,他注視著我,眉宇間有些奔勞的疲色,卻依舊不掩奕奕神采。

我望著他,只覺一切出現得突然,竟有些訥訥的。

姬輿的唇邊泛起微笑,垂眸看看我手中的水罐,問:「打水做甚?」

「嗯……洗漱。」我小聲答道。

姬輿接過水罐,走到井前,提著繩子將它放下去。

「輿怎會來此?」我問。

「我遠遠見你行了一半又折返,便來看看。」他邊說邊俯身,只聽「咚」的一聲,稍傾,滿滿的一罐清水被拉起。

姬輿看向我,我醒醒神,走上前去,彎腰伸出手。罐中的水緩緩倒出,我洗凈手,又掬著喝了幾口,將水輕輕潑在臉上。

井水暖暖的,皮膚一陣舒坦。我仔細清洗了一會,直起身掏出巾帕。正要擦臉,我瞥見姬輿正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心中一窘,我背過身去。

後面傳來姬輿的輕笑:「為何不許我看?」

我沒有答話,動作利落地整理完畢,收起巾帕,這才大方地重又面向他,笑笑:「現下許你看了。」

姬輿凝視著我,笑而不語。

我看到他的臉上還有些戰場上的煙塵熏黑,心中似被什麼觸了一下。

「輿也來洗。」我扯扯嘴角,走到井前拿起空空的水罐,照著他剛才的樣子,將罐放入井中。罐底打在水面上的響聲悶悶回蕩,我正低頭要看,身後卻突然伸來一雙手臂,穩穩環在我的腰上。

「再提起,用力使其沉下便是。」姬輿溫聲道。

我照著他說的,拉起繩子再一墜,果然,罐「咕咚」一聲沉入了水中。等待了一會,估摸著水滿了,我再拉起,卻沉沉,使勁了幾下都沒法從水裡提起來。

姬輿低低地笑,一把接過繩索,拉了幾下,水罐被提出了井口。

我隨姬輿直起身來,卻站著沒有動。

眼前,罐中的水滿噹噹的漾出罐口,地上洇濕一片。

「姮?」姬輿似察覺了什麼,正要把手放開,卻被我緊緊握住。

「輿勿鬆手……」我低低地說,一股酸澀涌在鼻間。

姬輿的動作停住。

我深吸口氣,沒有回頭,也沒再開口,眼淚卻仍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只將手指用力地纏在他指間。胸中抽起一聲長長的哽咽,卡在喉嚨,只覺日來在心頭積聚的恐懼再不得掩藏。

身後的手臂環上來,姬輿溫暖的掌心將我的手牢牢裹住。「姮。」他喚道,將我轉來對著他,迷濛的水霧中,他的臉近在咫尺,雙眸深邃而明亮。「可記得前年孟夏?」姬輿低聲道:「我說要你等我,可曾食言?」

我怔了怔,回想起母親離世之後,姬輿沒幾天就趕來探我……我抽抽鼻子,搖搖頭。

姬輿注視著我的眼睛,又問:「可記得濱邑?我也要你等我,可曾食言?」

我望著他,腦海中浮現出那時在伏里,他從大舟上下來的樣子。往事在心中涓涓淌過,我又搖搖頭。

「姮,」姬輿抬手,將我頰邊的几絲散發撫去,認真地說:「我生長於王室,當為天子征伐四方,戰事於我已是平常。便是將來再有征戰,我也必全身歸來見你,你當信我。」

他的話沉著有力,雙手也穩穩壓在我的肩頭,似乎要將我的心安撫下來。我看著他,猶自地時而哽咽,卻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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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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