杼的番外(二)
車馬轔轔,浩蕩的隊伍揚起淡淡的塵色,將日光染得愈加金黃。
成周城門洞開,國人擁擠在道旁,有人歌唱,有人揮舞衣袂,送天子車駕東巡。
我與一眾宗室子弟走在行列之中,前方,駟馬拖著兄長的服車穩當向前,兄長端坐車上,素繒朝服纖塵不染。
背上突然被誰拍了一下,我一驚回頭,卻見是頊。
「杼,」他不知何時擠了上來,笑嘻嘻地看著我:「你也隨天子去東巡么?」
我頷首,道:「你也去?」
「正是。」他整整身上的衣裳,嗓子嘶啞:「君父要我跟隨天子左右,長些見識。」
那表情神氣,與頭上的總角配在一處,我不禁覺得好笑。
頊是衛伯次子,算起來,與我是同個曾祖父的族兄弟。去年,衛伯將頊送到宗周辟雍受教,我與他熟識起來,常在一處玩耍。
「你我同行,恰是正好。」我說。
頊笑笑。
他望了望兄長那邊,贊道:「晉侯果然出眾。」
我心中驕傲:「那是自然。」
頊又張望向別處,未幾,拍拍我的肩頭,指向前方:「虎臣輿也出眾。」
我看去,只見虎臣輿乘車跟在天子車駕之後,遠遠的,只望見那車上的背影挺得筆直。
「嘖嘖,封了伯便可乘車哩。」頊酸溜溜地說。
我笑笑,沒有答話。
虎臣輿比我小一兩歲,字子熙,算起來也是我的族兄弟。他是伯邑考的孫子,父母早逝,少年即得以冠禮取字。這般情形與兄長很是相似,不過虎臣輿幼年已成故而,之後便由邑姜太后收養在宮中。
他勇力過人。也正是去年,天子伐群舒,他立下赫赫功勛。得勝歸來之後,天子封其為梓伯,並委以虎臣之職。從此,人們便稱他虎臣輿。
一陣女子的嘰喳聲傳入耳中,我看去,只見幾個女子在路邊的人群里擠著向前,嘴裡嚷著要看虎臣輿。
「嘖嘖……」頊又開始發出不屑的聲音。
我被騷動的人群推了一下,無奈地撣撣衣袖。
若論風度儀態,我敢說兄長首屈一指;可若說相貌俊美英武,我見過的人之中,尚無人可及虎臣輿。
因為君父唐叔虞之故,我和兄長自幼時起就常常去宗周。在那裡,無論宮廷市井,人們說起俊俏之人總免不了提到伯邑考。據說伯邑考當年姿容無雙,連商王的后妲己也垂涎,以致伯邑考身歿肉醢之禍。虎臣輿承繼了伯邑考的美名,又兼英勇過人,可謂名動王畿。
他每回出行,總會招來許多人圍觀。如同今日這樣,即便虎臣輿面無表情像一尊石雕,所過之處,人群中也總會出現一陣喧嘩。
秋風漸漸變涼。
天子東巡的隊伍自成周出發,一路往東。途徑闕鞏、虢國、管國等地,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半月。
天色漸漸暗下,一名小臣走來告知,天子令生起篝火,今夜就地露宿。
走了一日,眾人都疲憊不已,得此言語不禁欣喜,一時間,車馬之聲與人聲交雜,野地中熱鬧起來。
旅途遙遠,輜重皆從簡。我的露宿之物不過一捲鋪蓋和一塊遮風擋露的氈布,大略地搭一下,夜裡的休憩之處就布置好了。
天上星子光輝漸亮,人們已經燒起了團團篝火,各自圍坐。
頊正與一名宗室子弟談天,說著說著,卻又說到了虎臣輿。
「若說虎臣輿生得最俊,倒也不見得。」他一邊吃著糗糧一邊說:「我曾見到了杞國太子,那形貌可不比虎臣輿差。」說著,他狡黠一笑:「過兩日就要到杞國,虎臣輿若見到杞太子,他恐怕要著惱。」
「我看不會。」那宗室子弟卻笑而搖頭:「我聽說他二人去年在成周就見過了,相交甚好。」
頊笑容僵住,片刻,又恢復鄙夷之色:「那又如何,杞太子就是比虎臣輿好。」
我在一旁聽著,無奈地笑。
虎臣輿雖出色,卻沉默寡言。加之他自幼在宮中長大,在別人眼中就總有些倨傲之態。我和他雖相識,說過的話卻少之又少,而像頊一樣不喜歡他的人也並非少數。
不過他們提到杞國,我不禁又想起兄長的那些信。
自從公明道破,我就開始對此事多加留意。
一年多來,兄長每收到杞國的來書,必定親自回復,從無間斷。有時兄長收到書信之後,我就會在他的案上看到些小物事,有飾物,有小童喜愛的草編,林林總總,不貴重,卻都算得別緻。我見過最奇怪的東西,是一些毛物。它們用細毛繩製成,不知用何法織成手的模樣,可將手套進去。
兄長對這些物事很是珍視,每每收到,總會露出愉悅之色。而天寒出行之時,兄長常將那毛物戴在手上,似乎捨不得脫下。
有一回,兄長外出巡視籍田的時候,我替他收拾案上簡牘,無意中看到了一卷短小的簡冊。那簡冊半掩著,上面字跡細小而娟秀,寫得很是齊整。我忍不住,將那簡冊細看。只見上面寫的都是些稀鬆平常的小事,卻很是活生動,我時不時被其中言語逗得想發笑。心中不無驚異,我從不知道那些用於祭告和記事的文辭可寫得這般有趣,心中對那來書之人更加好奇。
一番估摸,我覺得兄長大約就是去年在成周見到那杞女。她可遣人送信,可見身位不低。而那來書用辭嫻熟,非有所閱歷之人不可為,我覺得那杞女應當並非稚幼,少說也該與兄長年紀相當。我曾找來當時隨兄長往成周的從人問話。他們說只記得兄長與杞太子見過兩三回,照面而已,談不上深交,更不記得有什麼女子。
如今杞國就在前方,我探究之心又起,或許此行,我也能見到那致書之人。
正思索,身後傳來一陣說話聲。
我回頭望去,卻見兄長來了,風塵僕僕。
他正與旬伯和毛公見禮。
旬伯和毛公都是畿內諸侯。旬伯四五十年紀,毛公稍長,二人皆頗有名望。
「吾聞國君年初率師援鄂,獲全勝,還未道賀。」旬伯看著兄長,緩聲道。
兄長謙道:「鄰人有難自當襄助,余不敢居功。」
毛公撫須:「國君賢能,天子亦嘉賞,不必過謙。」說話間,不遠處出現些火把閃動之光,我們望去,只見是天子的衛士在巡邏,為首一人,卻是虎臣輿。
畿內的貴族子弟們,互相之間熟悉得很。虎臣輿走過,不少人與他打招呼,又是一陣熱鬧。
看到他,旬伯露出微笑。
虎臣輿也看到了這邊,走過來。
「舅父。」他向旬伯行禮道,片刻,又看向毛公和兄長,亦是一揖:「二位國君。」
兄長微笑還禮:「虎臣。」
「虎臣夜巡?」毛公問。
「正是。」虎臣輿道:「此地近河,又處郊野,不可輕心。」
旬伯莞爾,道:「天子在此,自當謹慎。待到了杞國,便可稍加休息。」
眾人皆頷首。
「國君可曾去過杞國?」毛公問兄長。
「未曾去過。」兄長和色道。
毛公道:「杞承有夏,城邑宮室皆是古制。我十年前曾往出使,不知當今面貌如何。」
旬伯道:「東婁公娶於衛,與天子亦算得姻親。去年天子大蒐,我曾見過杞太子,乃拔萃之人。」說著,他看看虎臣輿,和色道:「子熙彼時亦與杞太子有些交情。」
虎臣輿頷首:「杞太子俊傑,外甥甚幸。」
「太后亦甚為歡喜,」毛公想了想,轉向兄長道:「國君可還記得,彼時不光是杞太子,東婁公季女亦隨太后觀禮。」
「正是。」兄長微笑:「才俊之人,太后一向慈愛。」
東婁公季女?我聽著心中一動,不禁看向兄長。眾人又說起了別的事,兄長對答著,唇上的笑意卻一直未消。
我興緻起來,覺得抓住了什麼。正在這時,我的目光掃過虎臣輿,卻發現他正看著兄長,似注視似深思。篝火跳躍,光照淡淡地映在虎臣輿的側臉上,愈加顯得表情不辨。
人們沒有說錯,往東再行兩日,杞國的郊野已經在望。
時值金秋,田地里的莊稼一望無邊。大風吹來,隊伍行至其中,如同置身茫茫波濤之中,成周之東地域平坦,與宗周和晉國迥異,這我早已知曉。可如今看到杞國的田野,我才覺得這風光如此迷人。
東婁公早已率國中臣子前來迎接。
我看到了頊和旬伯他們稱道不已的杞太子,果然形貌俊逸,與虎臣輿相較,亦難分高低。不過即使如此,我仍然覺得兄長氣度卓然,他二人誰也不及。
一番拜見,東婁公引著天子車駕往雍丘而去。
杞國本因祀禹而封,天子特意來杞國亦為了禹祭。
雍丘城門洞開,邑內高台櫛比,宮室拙樸,果有古風。我隨著兄長走入公宮,只見其中早已人群擁擠,卻肅穆安靜。
鍾鐃齊鳴,樂聲陣陣。兄長與一眾臣子身著祭服分列庭中,天子端坐明堂之上,東婁公領著夫人與眾子拜見。
忽然,頊用手臂捅了捅了我。
我回頭,他朝我擠擠眼睛,低聲道:「看那上階的女子。」
我訝然,踮起腳朝前方張望。
越過許多人的肩頭,只見殿前,一名少女正拾階而上。她穿著寬大的祭服,遮住了身量,步態卻走得輕盈,束作總角的烏髮下,側臉精緻嫻靜。
「如何?」頊得意地說:「那是我表妹杞姮。看看,論起美貌,虎臣輿算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