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一更)
「做妾」兩個字像尖銳的冰針一般,直直扎進了盧儔耳中,無比猙獰。
盧儔猛地抬起頭,手握成拳,將平滑的緞子抓皺了一團。
「此等無稽之談……誰人竟敢髒了夫人的耳!」他不敢看謝含嬿的眼睛,便霍然一轉頭,狠厲地盯著堂中瑟瑟發抖的下人,「拖出去,都拖出去!亂棍打死,對,通通給我打死!」
打死了他便安心了。
打死了……打死了便沒了流言。
打死了、打死了,便再無人敢置喙他所籌謀的大事了!
盧儔雙眼血紅,像是被激怒的野獸,彷彿只要有更多無辜之人的血,就能掩埋殘忍且骯髒的真相。
他的目光凌亂渙散著,只有顫抖著的手,持著指點江山的架勢,聲音忽高忽低,卻偏偏還一聲一聲重複著:「殺……都給我殺……」
陳侗把人給演活了。
一個卑鄙到瘋魔的男人,一個用兇悍遮掩無恥的懦夫。
家丁們一擁而上,只聽滿屋子的悲哭哀嚎中,陡然響起一個冷淡且倦怠的聲音——
「夠了。」
號哭的人囁喏這噤聲,掙扎的人不敢再動。
家丁們面面相覷,下意識地停了手。
她的聲音太寡淡了,無悲無喜,不急不怒,唯有緩緩掃過堂下的一雙眼睛,烏黑如玉般深凝,也如霜雪般冰冷透骨。
所有的下人們都知道,府中這位年輕夫人,無寵也不爭寵,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
然而此刻,那雙美麗的眼睛里,透著濃濃的厭倦和失望。
謝含嬿不再去看堂下,只緩緩地將身子靠在枕上,目光溫平的直視盧儔。
她已經許多年,不曾這般認真地打量對面的男人了——
這個她今生今世掙脫不開的男人。
這個綁著她的生死尊榮她的一切悲歡的男人。
這個曾與她喝過合巹酒也將同她葬入一座墳塋的男人。
這個連她死都須得將牌位與他並排陳列在他家宗祠中的男人!
謝含嬿忽然嘆氣。
一聲嘆息,輕得像帝京三月滿天飄飛的柳絮。
她這一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或許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悲劇?
十年前心如枯木,波瀾不驚了十年,隱忍不發了十年,早已熬幹了她的青春,也熬幹了她的念想。
可在如今只剩一張漂亮皮囊時,她忽然想最後替女兒、也替自己爭一爭。
她就是想問一問,自己這十五年歲月,究竟是被誰人無情傾軋成泥、而那操刀之人,又可曾知曉她姓甚名誰年方几何?
「國公爺,意兒的婚事,妾身這做母親的,總該過問一二。」
謝含嬿緩緩開口,聲音卻如石頭般硬冷:「您若是覺得意兒無德無才,丟了國公府的人,便是將她嫁去鄉野村夫,妾身也認了。可是五皇子這等荒淫之人,妾身做娘的,卻是萬萬不許!」
盧儔氣短,卻面紅耳赤地重重一拍床榻,「婦人之見,愚不可及!」
「妾身本就是婦道人家,自然不比國公爺見事長遠。」
謝含嬿眸中漸漸冷透,卻強壓住滿心諷刺和憤怒,她輕輕闔著眼,聲音里有種身心俱疲的悲涼。
盧儔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抱頭而坐,身子卻突然抖了抖。
「國公爺,妾身問您最後一句。」
「妾與君結髮十五年,您可曾有一日在乎過妾身?」
原本埋著頭面色青灰的盧儔,不等謝含嬿說完,便從榻邊一躍而起,臉紅筋漲地失聲怒吼:「我何曾我在乎你?!分明是你自己不肯……不肯……」
話音戛然而止。
盧儔卻忽然暴跳如雷,手邊但凡能觸及之物,抓起便摔。
跪下堂下的下人們噤如寒蟬,無一人敢攔,頃刻之間,澄春堂中滿地殘玉碎瓷,一片狼藉。
謝含嬿靜靜坐在榻上看著他發怒,不曾觸動半分,亦不見半分怒氣。
直到再無物可摔、盧儔喘著粗氣,腥紅著眼狠狠看她。
謝含嬿忽然笑了,端莊了十年的女人突然笑出了聲,笑著笑著淚流滿面。
她仰躺在榻上,仰天一聲一聲地笑著說「好、好」。
淚珠落在絳紅的錦衾上,色如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