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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入後院,我就忙不迭地低下了被安茜刻意綁得零亂的頭。
再出來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我輕邁著步子,可心裡卻略顯沉重。
「安茜,看守的人靠得住嗎?」
低迷的聲音就連我自己都有些錯愕。可一陣風吹過,就慢慢散了。
「格格不記得了嗎?上回他家那根獨苗病重,還是福晉給他大把的銀兩請來了大夫,又開了那些個藥材,才救了他兒子一命,他心裡正想著怎麼報答您呢。」
我點了點頭,就算是回應了。
黑夜裡,夾路兩邊茂密的灌木遮去了我大半的視線。
我輕嘆一聲,幾不可聞。
「嘩啦」!
「誰?!」
幾乎是異口同聲的,我和安茜低喊著。
我和安茜向著聲源亦步亦趨,還未走近,就見那樹木間竄出了一道黑影。我定睛一瞧,原來,竟是一條通體黝黑的野貓。它正睜著一雙只有在黑暗中才突顯得格外晶亮的眼睛,說不出的詭異。
仔細一瞧,那眼神里有著一股濃烈的驚恐,讓我渾身一個激靈,不禁回想起了方才另一雙有著相似神採的眼,彷彿也是這般直直地瞪著我。
「福……福晉……」
一聲凄艾的低喚,不是那張明德是誰?!
「福晉救我!貧道也不知是為何就被人搶擄了來,幸虧遇見了福晉。」
哼!他倒說的輕巧,到了現在這步田地還跟我裝瘋賣傻。他也不是瞎子,我一身下人的裝束難道看不見嗎?
「救?你倒說說看,我為何要救你?又要如何救你?」
「這……」
他空洞的雙眼裡布滿了血絲,猜想被抓來之前定也是吃過了些苦頭的。
「這樣吧!你且給我算上一卦,補上我上回未完之願,如何?」
聽我這麼一說,他失神的眼睛頓時恢復了些許的光彩,上上下下煞有介事地把我好一通打量。
「不瞞福晉說,您面相富貴不可言,眉骨之間隱隱透著一股鮮有人及的風範。」
我一挑眉。
「哦?又是怎樣的富貴呢?」
「呃……恕貧道冒犯,照福晉的面相來看,福晉來日勢有……勢有……」
「勢有母儀天下之風?」
我的話音剛落,就見他一臉的不敢置信,隨即,又轉為了一種窺伺到他人不可告人的秘密時的惺惺相惜,一時間看得我直想作嘔。
但是就在下一刻,隨著我低緩的開口,他整個人登時呆若木雞。
「怎麼?這難道也是直郡王教給你的嗎?」
片刻的寂靜后,他臉上的希望閃念而逝,一下子癱坐在了原地。
可倏忽間,他昂起了頭,一抹得意的笑掛在了嘴邊。
「呵呵……看來今日福晉是特地來看望在下的了?」
他在特地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聽得我心慌。這人也倒靈光,見我這麼鬼鬼祟祟地來,想必也猜到了是為了避人耳目。他在懷疑胤禩並為覺察他與直郡王之間的不軌。這樣的人若是能夠安分守己的過活,又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我人都已站在了這裡,你還在懷疑什麼?」我略一停頓,迅速調整了自己不適時的走神,「既然這麼著,我也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事到如今,我看咱們誰也不必遮著掩著了。」
我清了清喉,兀自說了下去。
「貝勒爺好歹和直郡王也是自家兄弟,就是有了個什麼樣的誤會,也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為了你這麼個小人物弄得個家宅不寧卻也不值當的,你說是不?……
咱們貝勒爺是個什麼樣的主子,這北京城裡你拉個人來隨便打聽打聽,想必他也能說出個一二來的……
一句話,直郡王給得起的,咱們八貝勒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張明德被我這一番說辭徹底打碎了這最後的一絲希望。
我話里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了,就是想讓他知道根本不用懷疑胤禩是否知曉此事的真實性,我們這樣大費周章地按兵不動,不為別的,只不過是為了不想與他的主子直郡王撕破了臉而已。其次,也是想告訴他八貝勒決不會吝嗇與他。
據我對他的了解和猜測,若不是有什麼把柄或者弱點被直郡王抓到,這樣一個有些見識的人又怎能受制於人?
果然不負我所望,當我最後告訴他這裡正是貝勒府後院的柴房時,他慘淡一笑。
「貝勒爺果然好心思,這一切竟然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去。」
我冷哼了一聲,並不急於回答。
見他又抬起了頭,顯然已經過了前後反覆的權衡,艱難的抉擇。
「福晉,如今我已是瓮中之鱉,但凡貝勒爺一句吩咐,在下願效犬馬之勞,只求……只求貝勒爺一件事。」
「單說無妨。」
「我在濟南欠下了三百兩的賭債,若是……若是再不還清,他們就要拉著我的姐姐和妹妹去償他們的銀子了。」
說到這兒,一切都已經一目了然了。我沒有猜錯。
「好,這你放心,銀子的事情好辦,貝勒爺向來都是一個慷慨的人。」
他麻木地點了點頭,追問道。
「那麼,在下何以為抱呢?」
我沉吟半晌。
「不求別的,只想向你借一樣東西。」
「借?呵……我如今身無長物,還有什麼值得一借的呢?」
聽著他的自嘲,我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扎進了肺里,就如同我此刻的語調。
「怎麼沒有?!……
你的命!」
……
正在我出身的當兒,突覺身邊人拽了拽我的衣角。
「格格,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我點了點頭,才又與安茜相攜,步向東廂。
後來的很多時候,我都止不住地問自己。
若是沒有那一晚,一切又會循著怎樣的軌跡而行?
至少自己的手上仍然是乾乾淨淨,白璧無瑕的,可是……
這個世界上終是沒有這樣的假設的。
上蒼永遠都是以一個最公正的姿態對待每一個渺小的世人,不會厚此薄彼,所以才有了所謂的因果報應吧。
但,若一切重來,我又會如何選擇呢?
回了房沒過多久,順兒就來通傳胤禩的意思,今晚可能要很晚才能辦完政事,叫我不必等他。
臨了,我還是叫住了意欲轉身的順兒。
「告訴貝勒爺,多晚都沒關係……嗯……還有讓他別太操勞了。」
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的,又覺得羞於啟齒,還是把話吞了回去。想來順兒是個機靈的,會把我的意思傳達明白的...
。
順兒剛走不久,我也就稀里糊塗地洗漱一番,早早鑽進了暖烘烘的被窩。
一大早,我隱約聽見了身邊衣物的悉悉簌簌,一骨碌起了來。眼見閣間外,順兒正在為胤禩更衣,我心裡一樂,昨晚依稀記得他雖晚,但後半夜好歹還是過來了。看來,他果然老實了不少。
我揉了揉眼睛,張牙舞爪地叫喚。
「胤禩……胤禩……」
不遠處的他聽見我的聲音,低聲吩咐旁人都出去,才掀簾踱步進來了,走進我面前。
我跪在床板上,感受到他的注視,低垂著頭為他系好其餘的幾個盤扣。
然後,赤腳奔下了床,為他斟了一杯溫茶漱口。
他見了,立馬追過來,把我騰空抱回了床,臉上有些慍怒。
「怎麼就這麼不讓人省心!這大冷天兒的也能這麼光著腳丫隨地亂跑嗎?」
我扁扁嘴,也不理他,直到他自行洗漱完畢。
其實,以前每天早上我都是這麼早早伺候他洗漱早餐之後,等他早朝去了,自己在鑽回被窩接茬睡的。可今天尤其早,因為我知道他要去審問張明德。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的小廝低聲喚了一句。
「嗯,有什麼話就這麼說吧。」
隔著門那小廝的聲音有些飄忽,但仍是字字驚心。
「秉貝勒爺,昨日被關進柴房的那個男子撞牆死了!」
「什麼?!」
坐在茶几旁的胤禩突然站起了身,手裡的茶杯不安分地左搖右擺。
一時間,屋裡的他和我都沒了言語。我不知道胤禩究竟都想到了什麼,又想到了多少,只見他低頭沉思了不多時,就緩緩開口道。
「不過是個吃裡爬外的奴才,他既知錯,自個兒了結了,也就罷了。賞他口薄棺,看守的兩個奴才疏於職守,也打發了吧。」
就這樣,張明德總算得了個「畏罪自縊」的下場,總好過歷史上被千刀萬剮。
之後,我總是這樣不斷地安慰自己。自己都覺得賃的可笑。
天大亮之後,我才悻悻地起床。
安茜為我拾掇好了一切,才虛掩了門,在我耳邊一陣低語。
過了不知有多久,我還怔忡望著門外,始終沒有收回自己茫然的視線。
「想不到啊想不到……」
我呢喃著,心裡亮起了無數個驚嘆號。
歷史終究只是被那些老朽們雕刻在石板上的冷硬文字,只有真正地將自己置身其中才能夠體味到其中的厚重。
而我面前的這個敵人究竟有多麼的可怕就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雍正啊雍正,你竟然還留了這麼一手。
好!咱們就走著瞧。
就連張明德不也是被我早早了斷了嗎?
看來,一個剛走就有不怕死的冒出了頭。
哼!既然如此,我就先第一個拿他開刀,不過……不過,這一回,我要讓你也償一償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滋味兒!
我暗自計較了一番,心道,其它倒還是其次,張明德卻是不能白死的,於是招手讓安茜準備一下,帶著寶福兒和她直奔金先生的處所。
走出店鋪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
「格格,您讓金先生這麼私底下去查張明德的底細現在不是多此一舉嗎?更何況,那金先生……我是說,您就不怕讓貝勒爺知道?」
我拍了拍她的手,心裡明白她這是在為自己憂心。
「多此一舉?那不過是在咱們看來。」
看著安茜一雙疑惑的眸子,我低聲道。
「在貝勒爺看來可就不盡然了。你想啊,這張明德無緣無故的『畏罪自溢』,他就不會想想這裡面的文章。與其他親自去查,還不如我先表個姿態。至於金先生,憑著咱們在濟南那邊的生意和人脈,想要查到張明德的那筆賭債,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到時候,他多半會稟告給貝勒爺的。」
說到這兒,我再沒有往下說,只等著安茜自己慢慢想明白。
安茜果然不負我所期望,隨著馬車的顛簸,她抖動的聲音越發的滑稽。
「哦!我明白了。格格是想提醒咱們爺……」
我讚許地點了點頭。
「沒錯,你想他一個道人哪裡來的什麼賭債,以咱們爺的那份心思,能不深想嗎?」
事已至此,直郡王你的如意算盤算是徹底落了個一敗塗地!
「那格格咱們這就要回府了嗎?」
「不!跟我去一趟教堂!彼得應該等我一段日子了,喬治的信也應該到了,不知道我要的東西什麼時候才能到?」
按耐不住心中的期盼,我默默為自己禱告,但願下一次再沒有著許多的周折。
馬車上的銅鈴叮咚作響,我的心思也緊隨著前方的路徑逐漸淹沒在熙攘的人群中。
閉上眼,又有多少花開花謝在我不經意間就歸於湮滅了呢?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