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一切皆為虛幻
天上的陽光漸漸熄滅了,地面的薄幕慢慢升起來。薄幕這是夜大軍的前哨。這支出猛的在大軍自古以來就和白日永恆地斷示著:它總是朝敗幕勝、主常著從日落到日出之間的宇宙,一到白天統全線清道,轉在隱蔽的地方窺問著。
它躲在深山峽谷里,城市的地客中,森林密叢間,用沉的湖泊深處:它隱身在原始的地下岩洞,礦井和壕溝,屋角和牆窟。它慢慢地布開,悄地擴散,終於充滿各個幽暗的角落。
它潛伏在樹皮的裂縫,衣裙的褶皺問,躺在最細的砂柱下面,纏在最薄的妹網中,待機出動。雖然從一個地方把它趕走,那也只不過是暫時的退讓,它仍然要選擇良宵,重整旗鼓,捲土重來;還要努力奪取新陣地,最後吞沒整個世界。
當夕陽西墜的時候,夜大軍的前哨薄暮便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從各個隱蔽的地方一隊隊開出來,布滿房子、走廊、門廳和光線微弱的樓梯;從櫥櫃和椅子背後涌到房間中央,包圍帷幔;從明亮的窗口衝上大街,不聲不響地襲擊牆壁和屋頂,佔領制高點,在那裡耐心地等待著空中片片彩雲進入黑色的紗帳。
過了一會兒,黑暗突然發起全面攻勢,從地面直升雲天。野獸躺進洞穴,行人各自回屋;生活就像無水的草木,蔫枯凋萎,奄奄一息;景物的顏色和輪廓一起隱入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時,在華沙的空曠的街道上出現一個奇怪的人形,頭上舉著小小的火種。他好像專為驅趕黑暗而來,沿著人行道飛速奔跑著,一見路燈,便停了下來,點亮歡悅的燈光,然後就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論是百花盛開、風和日麗的陽春,還是雷雨交加的七月炎夏,不論是狂風呼嘯,塵霧茫茫的深秋,還是雪飄萬里的嚴冬一隻要黃昏降臨人間,他就跑遍大街小巷,舉著火種,點亮燈光,爾後就像影子那樣,一晃不見了。
你從哪裡來?是何處人氏?你為什麼這樣自隱,使人們看不見你的容貌,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你有妻室和母親嗎?他們是否在時時等待你的歸來?你有幾女嗎?他們是否常倚門相待,當你把小小的火种放在屋角以後,就用力爬上你的膝頭接住你的脖子?你有沒有一個可以共同歡笑、共同悲傷的朋友?你有沒有一個哪怕是僅僅可供聊天的相識?
你總該有一一個棲息之處吧?你總該有個留給人家稱呼的名字吧?
難道你真是一個無聲的看不,見的幽靈,只在薄暮朦朧中走出來,共有的需求和感情心到子一樣隱去?並把他的地址告訴了我。我找到那所房子,詢問點亮燈火,爾後就像影子。
有人對我說,確有這麼一個人,
有一個點燈人住在這兒嗎?」
「他的房間在哪兒?」
好像巴經上鎮。我向窗洞里一望,只有靠牆鋪著一張小床,床邊有一根長杆子「喏,就是那間小屋。」
提著一盞小燈第一火種。點燈人不在家裡。
「請簡單告訴我,他是個什麼樣子。」
「昨晚得他長得哈模樣?」掃院人一面回答一面年肩,「我自己也沒能好好看個清楚哩!」他補充說:「他白天從來不在家裡。」
半年後我第二次拜訪他。
「喂,點燈人今天在家嗎?」
實戶日院人一聲長嘆說,「不在,永遠不在了!他昨天已經入土。他死了。」
掃院人默默沉思。
我打聽了一些細節以後,就趕到墓地去。
「看墓人,我想打聽一下,昨天下葬了一個點燈人,他的墳在哪兒?」
「點燈人?」他重複了一遍,「誰知他埋在哪塊土裡!昨天一共來了三十位『遊客』
「當然,他一定是葬在窮人墓地的。
「窮人也來了二十五個。」
「不過,他睡的準是白皮棺材。
「睡白皮棺材的『遊客』也來了十六個呢!」
我到底沒能看見他的臉,也沒弄清他的姓名,甚至連埋他的一堆黃土也沒能找到。他死後給人留下和生前一樣的印象:只有在黃昏后才能看見的、一個無聲的、不露真相的、像影子一樣的人形。
在人生的黃昏時,一代不幸的人在摸索徘徊:一些人在鬥爭中死去;一些人墮入深淵;種種機緣、希望和仇恨衝擊著那些被偏見束縛著的人;在那黑暗泥濘的道路上同樣也走著那些給人點亮燈火的人。
每一個頭上舉著火種的人,每一個在自己的旅塗上點燃光明的人,儘管沒有人承認他的價值,但他總是默默地生活著、勞動著,然後像影子一樣消失。
一個奧地利人走出維也納,走過夏威夷,千里萬里走來,到這裡。
一個單腿獨臂的中國東北漢子,騎自行車走遍大半個中國,到這裡,停了下來;一個湘江邊的書生,邊走邊嶺,邊走邊畫,到這裡,停了下來:
一個美院畢業生,走出喧間的廣州,到這裡,停了下來:
一個歷經坎坷,把自己的事業從長江邊做到國江邊的女人,到這裡,停了下來:我自己呢,多少年忽略,多少年錯過,不經意間,來到這裡,也停了下來。
這裡的名字叫麗江。
麗江,你靠什麼讓人停下腳步?不同故鄉、不同背景、不同經歷的人們是受了什麼吸引?是什麼讓人們這樣凝視你,端詳你,走近你?
是麗江的天嗎?麗江的天經常是乾乾淨淨的那種藍。即使是陰天,也是柔柔的:即使是雨天,也不會讓人掃興,細細綿綿的雨,反倒給麗江添了幾分韻味。
是麗江的水嗎?一個地方有了水,就像一個姑娘有了眼神,麗江處處有水,處處透著靈性。我總喜歡在那賣麗江粑粑的小店吃早點,就坐在門口河上的木板小橋上,望著腳下的流水出神。
聽說,麗江古城曾有約定俗成的規矩:清早,百姓從河渠取清水,喝荼煮飯;上午,在水邊洗菜,淘米;中午晚上,才可以洗衣洗拖布;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麗江古城的水源黑龍潭就會提高水位,於是,遍布全城的大小河渠里的水就輕輕地漫出來,把石頭街道沖洗得乾乾淨淨。天快亮了,水退下去了,清新的古城迎接早起的主人。
我想,如果這樣的規矩還在延續著,那麼,到了夜裡,我一定赤足站在石頭小路上,等著那河水漫過腳面,漫過月光下的小城。有水的麗江,動人的眼神!
是麗江的山嗎?麗江的玉龍雪山默默地俯視著我,我面對它的冰川,它的雪,卻沒有感覺到它的凜然,它不像青藏高原的山那樣讓人敬畏,它用山腳下的草,山腰的樹向人們發出溫和的暗示:我們可以彼此親近。
於是,我走近玉龍雪山,每次見到它,它都是不一樣的,忽而一團雲霧讓雪山迷迷茫茫,忽而一陣疾風讓雪山清清朗朗,忽而一道霞光讓雪山閃閃爍爍。任由雲纏著,風繞著,雪山不語,雪山不變。變幻著的,是那雲,那風,還有那光,那霧,更有人的心情。
是麗江的城嗎?那古城的味道只有身臨其境才能品得出,只有心臨其境才能品得透。有人問:「麗江古城像紹興嗎?像周庄嗎?」也許,形,有一點點像;神,卻一點點都不像。走在城裡與人初次見面,往往不是問你貴姓,而是問:「你是納西族,白族,藏族,還是彝族?」
眼前,是東巴文象形文字;耳邊,是納西古樂;身旁走過的,是披掛著「披星戴日」服飾的納西女人;過往的車上,飄著白色或黃色的哈達...這一.切都透著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是紹興、周庄們所沒有的。獨自一個人走在古城的小街上是一種享受,隨便走走,隨便聊聊,感覺好極了。一口淺淺的井,一棵斜斜的樹,一扇古舊的門,一副斑駁的對聯,都像是一張畫,一首詩,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是麗江的人嗎?麗江人不一定在熱鬧的四方街,當南腔北調的外地人,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對著古城驚嘆時,真正的麗江人也許正坐在自家寬敞的迴廊下從容地喝茶。我見到的麗江人大多心平氣和,善解人意,溫文爾雅。聽一個紅河人感嘆:到麗江來一個星期了,從沒聽到一句勝話,從沒看到有人吵架,恰巧我們遇到的江人。」
仔細一我說:「這不是有吵架的嗎?」一位麗江朋友說:「他們們肯定不是我們麗江人。」仔細一聽,還真的是外地來的生意人。
在麗江人看來,即使有什麼可爭吵的,也不能當街當眾:柯況沒什麼可爭少的。曾江人辦的茶館、咖啡屋能讓急慌的客人靜下心來所天晚上,幾個朋友相的在古城街口那間茶室喝茶。
茶室里那位麗江「茶母」端坐在古色古春的茶具面前為我們斟茶。他的眼睛深深的,頭髮長長的,衣服和茶是一樣的顧色。我原以為,當著他的面,朋友間也許不好放開了聊天,我們也消受不了那繁瑣的茶道。
然而,他專心擺弄著茶具,動作優雅,似乎茶就是他眼前的一切,他的眼神超然空靈,安靜得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一道茶又一道茶,麗江的朋友輕聲對他說:「你也喝啊!」他便禮貌地笑一下輕輕地啜一下。
我心想,他的心怎麼這樣靜呢?是麗江把他熏成這樣的吧!就在這樣的氣氛里,麗江的朋友給我講故事:有一天,一個遠道而來的外國人來到麗江。
見一位納西老奶奶慢慢地走路,慢慢地做事,就忍不住說:「您為什麼那麼慢呢?」老人家慢慢地說,人,生來都是往一個方向走,那就是墳墓,急什麼呢?在麗江,很少見到急躁張揚的人,即使是很有鋒芒的宣科先生,也往往是用當默的、調侃的方式表達他的見解,而當他每天晚上沉浸在他所傾心的納西古樂中的時候,他依然是靜的。
麗江,到底是什麼讓人在你面前停了下來?是麗江的天、麗江的水、麗江的山、麗江的城、麗江的人融在一起所產生的那種魅力。
也許可以把它叫作文化,也許可以把它叫作「場」,進入這種文化這種「場」,就痴迷,就單純,就快樂,就淡泊,就安寧,就沉思,就有靈感。很少有什麼地方,像麗江這樣,讓我心動,又讓我心靜。對在麗江古城的一家小店,我買了一隻木手鐲,上面用東巴文寫著「緣」。
含義這樣複雜的詞是用一組圖畫一樣的象形文字表達的,我能看懂的,是其中那一雙眼睛。初識麗江以後,我就像與它結了緣,我的眼睛就追隨著麗江。從夏到秋,我來了三次麗江,以至於麗江人問:「你是沒走呢?還是又來了?」
我心裡說,也許有一天,我來了,就不走了。
三百多年前的歷史曾經呼喚的一個名字;抑或是這個名字在呼喚歷史。
呼喚那片被鐵蹄踐踏得破碎了的歷史,呼喚那被硝煙模糊得面目全非的歷史,呼喚那備受屈辱而又不甘屈辱的歷史,呼喚那被扭曲而仍在拚命掙扎的歷史。
他站了出來從閩西北邵武縣衙驚堂木聲中站起來,從父老北望的憂患目光中站起來。
當封疆大吏盡皆股慄拱手請降的時刻,當遼東名將迭遭敗績敵焰正熾的時刻,你站出來幹什麼?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官微職卑的六品縣令?
你毫不理睬一切睥睨,也似乎對世俗的嘁喳充耳不聞,攜請纓印信,大步登上寧遠城樓,一炮將不可一世的努爾哈赤打下馬來,威懾皇太極竟至倉皇失措!
兵還是那些兵,餉還是那些餉,身後仍是那個朽如搞木的明王朝,面對的仍是那伙殺紅了眼的后金驃騎惡煞,為什麼,為什麼你一來,形勢就頓時改觀?為什麼你不但不怵,還試圖將擬就草稿的歷史重新改寫?
古人云:「文以氣為主。」作為一支軍隊,一個真正的人,又何嘗不是以氣為主?)
歲末,照例有許多賀年卡飛來飛去,像候鳥一樣。
飛向我的鳥兒,身上披著五彩繽紛的羽毛,還有無數的祝願;從我手上飛走的鳥兒,卻是小小一襲素羽,裡面的話也簡單,千篇一律的,寫的是一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我的鳥兒太樸素,既不富貴也不現代派。我讓她就這樣飛向你,願你明白這一種真摯。
我想了很久,該在那潔白的羽
我想了很久,該在那潔白的羽毛上抹上什麼顏色?那麼多的朋友,不同的親疏,不同的期待與理解,我寫什麼呢?我厭惡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熱情的句子,透著虛假,肉麻。我更不想用東洋、西洋的文字把我的鳥兒塗得七彩斑駁,光怪陸離。
面對等候起飛的白色鳥群,我竟微微凝眉沉思了。
彷彿一股清涼的氣息拂來,一句遙遠的詩句來到我心間。我微笑了,就是它吧,於是向每一襲羽毛.上抹上這淡遠而潤澤的墨跡。
我不禁想起你們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想起我們在漠漠紅塵中平淡或奇特的相遇,怎麼變換第一朵微笑,第一瞬凝望,然後在彼此生命的畫紙上留下深深淺淺、祜枯潤潤的痕述,里,清泉石上流。這是我嚮往的畫面,我迷戀的音樂,把它送給你,你明月松同照,明白嗎?
給你,聰明而安定的女孩。人生不可能有大多狂喜大悲,在這裡找不到的浪漫奇情,在別處,在遠方也依的是海市縣樓,流浪的日子是累人的,而你為此,巳投擲了不少黃金韶華。
真要把所有的青春千金一排,做一次豪賭嗎?為什麼不回到起始的一切的一切,聽其自然,如松間明月朗朗地照,如石上清泉涓涓地流,不好嗎?單地?打口,這內詩是一種寧靜,淡泊的人生態度,你喜歡嗎?
給你,我朝夕共事的朋友。我們原該相知很深的,但也許太熟悉了,反而無法真正溝通,一株柳樹與一株水杉,載得再近也無法彼此了解。但是我們不是草來。我們為什麼這樣?
真想讓你明白:我無意於與人競爭什麼,也不想在某個光圈中成為聚光點,我只想在自己的國牆之內,讓我的心靈自由生長,迎風開出素淡的花。可是我不能解釋,因為那也許低看了你。
對你,這句詩是一種無須防範,了無芥蒂的默契,你會珍惜嗎?
給你,一個特別的男孩。在所有的情感中,你都無法安於一個角色,可大幕落下你又覺得孤寂難耐。你頻繁地接近那些賞心悅目的女性,又時時告誡自己:你是不可能真正付出什麼的。這種誘惑與抗拒的遊戲,你把它當成一杯咖啡,先煮沸,再等它涼,苦的液體,加上糖,然後不冷不熱,亦苦亦甜地咀飲。
對你,這句詩是一種單一凈潔,不染塵埃的人間情懷。
最後,給你,我親愛的人。
我把這句詩直接寄上,連依託的翅膀都不用了。我想你知道,我多想走出這個千年好夢,找一段樹根為枕,靜靜藉草而眠,讓泉水在我身畔流淌,松針在我身上堆積。這時,我心中只有一片安謐,溫柔,不知道什麼叫憂慮,什麼叫複雜,連你我的名字也模糊了,如雲如霧如煙如嵐,在山間若隱若現地浮動。
對你,這句詩是什麼?物我兩忘,渾然天成的禪嗎?僅僅是這樣嗎?
我只知道,在十丈紅塵之上,有這樣一個去處,安寧,純凈,雋永,亘古不變。於是向片片白羽毛上抹上這淡遠而潤澤的墨跡: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蒲公英開花了,它從草長鶯飛的春天,綻開過長長的春天,它那微小鵝黃的花盞,甚至金黃到秋天的深處,滿山遍野的野菊染盡鄉村山野的時候,還有三三兩兩的蒲公英開著呢,它們或瑟瑟地開在一個風霜落不到的岩石下,或開在一蓬枯白得如同舊白線的枯草篷子里,像一簇簇微微燃燒的火苗。
它們黃茸茸地亮著,泥土就還醒著,村莊就還醒著,鳥兒和蟲子就還醒著,直到一場漫天漫地的鵝毛大雪之後,它們在白皚皚的雪層下沉睡了,泥土就也沉沉地睡去了,村莊以及世界上的一切也都沉沉睡去了。蒲公英是春天最早醒來的,它醒了,大地就醒了,村莊的春天就醒了,村莊新一輪的歲月就醒了。
村莊的女人們在乍暖還寒的初春就早早把它們帶進鄰近的城市裡,那時它們有的剛剛冒芽,有的剛剛鼓起三五個青豆般嫩嫩的蕾,有的剛剛綻開了黃茸茸的一兩朵花。它們被擺放在城市拐角處的冰冷馬路上,但更多的是被放在簡陋的竹筐里,在村莊女人高一聲低一聲的膽怯叫賣聲中,流浪在城市的喧囂聲或那一條條仄斜而沉寂的幽長小巷裡。
第三天,停車場上空落落的,全部走光了。園是廢因。城是死城。感到空前的疲倦。只有他不能離開,七月間,他將走得更遠。他將北上向空闊的加拿大。但在那之前,他越過凱茨基山,向多於銅像,銅像多於行紐約,循傳說中懼內獵人的足跡,越過孔小城四郊的墓碑,必須像一個白髮的老兵,獨守一片古戰場。
至少夜間比晝間熱鬧。夜間,至少墓碑的那一面很熱鬧,自慮而自嘲地,他想道。電影院門首的廣告畫,虛張貓眼的月為鬼魂唱一整個通宵,連窗上的雛菊也失眠了患得患失地佇立在街角。子夜后的聲勢,探手欲攫遲歸的行人。
只有選不掉的郵筒,夢魘陷得更深。為何一切都透明得班車,警鈴叮叮,大驚小怪地踹過市中心,小城的t種學院走過蠟像館走過鬱金香注可怕?這裡沒有任何疆界。現在覆疊著將來。
他走過己的街上。這種完整而純粹的血的方場,但大半的時間,他走在夢裡走在國內走在記憶開候,他往往一星期不講一句話。寂寞,是享受,還是忍受,他無法分辨。冰箱充實的時候,
信箱空洞的時候,他似乎被整個世界所遺忘,且懷疑自己的存在。立在塔頂,立在鋼鐵架構的空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時人亦冷漠而疏遠。何以西方茫茫,東方茫茫?教實是國,我是王,自面來自怒,他想。
地來后,她來后便是后,和我同御這水晶的江山。她來后,一定帶地來塔頂,接受寂寞國臣民的歡呼,銅像和石碑的歡呼,接受兩軍鐵炮吳吳的致敬,鼓角齊奏,鬼雄悲壯的軍歌。
她來后,一定要帶她去那張公園椅上,告訴她,他如何坐在那椅上,讀她的信。也要她去撫摸街角的那個信箱,那是他所有航空信的起站。她來后,一定要帶她去那家德國餐館,要她也嘗嘗,那種冰人肺腑的芳冽,他想。
她來后。她來后。她來后。他的生命似乎是一場永遠的期待,期待一個奇迹,期待一個蜃樓變成一座儼然的大殿堂。期待是一種半清醒半瘋狂的燃燒,使焦灼的靈魂幻覺自己生活在未來。
靈魂,不可能的印第安雷鳥,不可能柔馴地伏在此時此刻的掌中,它的翅膀更喜歡過去的風,將來的雲。他欽美英雄和探險家,美他們能高度集中地孤注一擲地生活在此時此地,在血的速度呼吸的節奏,不必,像他那樣,經常病態地生活在回憶和期待。
生死決鬥的武士,八肢互絞的情人,與山爭高的探險家,他欽美的是這些。他更欽美阿拉伯的勞倫斯,同一隻手,能陷城,也能寫詩,能測量沙漠,也能探索靈魂,征服自己,且征服敵人。
秋是收穫的季節,我卻是兩手空空。一年、兩年過去了,總是在不安和焦慮中怪誰呢,很難回答。
久居異鄉的兄長,業餘喜好詩詞。前天寄來南宋詞人朱敦儒的《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我把「領取而今現在」一句反覆吟哦,覺得這是一種悠然自得的境界。其實不以深杯酒滿,不必小圃花開,只在心中領取,便得逍遙。
領取自己那一份,也有品味把玩、獲得的意思。那麼,領取秋,領取冬,領取的季,領取生活罷。(宗璞《報秋》選段)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家家戶戶院子里的蘋果和梨樹都綴看子,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越出了樹籬,鉤到過路行人的頭髮。拳頭大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況下垂,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
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裡,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兒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檢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
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他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
十六歲,他到美國做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一一隻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
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交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變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隻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台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活送物轉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李,卻又福下車盲,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
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后。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隻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把青絲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髻兒,高高地翹起在後腦,晚上就放下來掛在背後。我睡覺時挨著母親的肩膀,手指頭繞著她的長發梢玩兒,雙妹牌生髮油的香氣混著油垢味直熏我的鼻子。有點兒難聞,卻有一份母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頭。鄉下人的規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頭。如洗了頭,髒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後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頭,髒水才流向東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技頭散發。
有的女人披著頭髮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樣,有的卻像醜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乾癟,頭髮掉了一大半,卻用墨炭劃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額角,又把樹皮似的頭頂全抹黑了。
洗過頭以後,墨炭全沒有了,亮著半個光禿禿的頭頂,只剩後腦勺一小撮頭髮,飄在背上,在廚房裡搖來晃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沖她看一眼。可是母親烏油油的柔發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綹綹的短髮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地眯起眼睛,用手背攏一下,一會兒又飄過來了。
她是近視眼,眯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我心裡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鳥亮的好發,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鑽髮夾給她,要她戴上。媽媽一定是戴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摘下來。那麼這一對水鑽夾子,不久就會變成我扮新娘的「頭面」了。
父素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鑽髮夾,卻帶回一位姨娘。地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雲的柔鬢比母親的還要鳥,還要亮。
西造翼的這往一半來,桃向後面,統一個大大的橫愛日智,像一隻大編好蓋著地後半個類,地送學第一時自草耳路。母條只把辮子便起來吧梳在一邊。
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捨不得戴吧。
我們全家搬到杭州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智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雜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
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者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根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我悄悄地問她,「媽,你為什麼不也梳個橫愛同型,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呢?」丹親沉著臉說:「你媽是鄉下人,哪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呢?"
姨娘洗頭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里都洗好多次頭。洗完后,一個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髮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棍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里全是笑。
姨娘抹上三花牌髮油,香風四溢,然後坐正身子,對著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愛司智,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姨娘遞給我一瓶三花牌髮油,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擱在櫥背上,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反胃。」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劉嫂。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簽子,一雙大腳丫子,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
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麼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襯托著姨娘細潔的肌膚,裊裊婷婷的水蛇腰兒,越發引得父親笑眯了眼。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
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她年紀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裡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里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卻聽得津津有味。
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麼老古董的鄉下太太,梳什麼包梳頭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從那以後,我就墊著矮凳替母親梳頭,梳那最簡單的鮑魚頭。我點起腳尖,從鏡子里望著母親。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下廚房裡忙來忙去時那麼豐潤亮麗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里,望著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縫眼兒地笑了。我手中捏著母親的頭髮,。一綹綹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的笑語聲。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後,寒暑假回家,偶然給母親梳頭,頭髮捏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少。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發飄在兩肩,地臉上快樂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濕病,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髮剪去了。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著眼淚。
深秋的夜風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髮,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愁緒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白髮如銀。我獃獃地凝視著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濕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鬱鬱不樂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
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后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彩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多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來台灣以後,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日式房屋的長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當年如雲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髮。
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著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的仇視日子,轉眼都成過去。人世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現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橫愛司智,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幹什麼,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對於人世的愛、骨、貪、痴,已木然無動於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