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深人不知
每隔幾日,夜幽王總會來,並且總是天色將晚時來。他的話極少。慢慢地,我開始接受他的到來。多年後,我才知道,有時他來時我已入睡,他便坐在屋裡自斟幾杯,靜靜地看著我半晌才走。他身法極輕,我竟未曾發現過。
他不說話,我便和他說。我跟他講小時候和父母的故事,和元青的嬉鬧,以及在扶蘭苑的種種。日子居然平淡而又歡愉。
之後,他有一連五日都沒有來,我隱隱地有些失落。每到夜晚竟不能入眠,我開著窗望著沉沉夜色,突然警覺,我竟然在等著他來!我告訴自己,我只是想念一個寂寞時的伴而已。我也強迫自己不去思慮,為何殺人不眨眼的夜幽王,居然來陪我一個一無是處的小女子。
或許,真的是受寧遠王之託吧。畢竟,我是八年前那場「霍亂」的關鍵人物。
在水雲居的時光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第十五日,清晨,我在水廊上一邊讀書,一邊看著陽光透過湖對岸的林子,一縷一縷地穿過來,明媚而又溫暖。
我喜歡這樣平靜的生活。回到京都很多年後,我還會在夢裡回到這裡。只是那時,「水雲居」已經不復存在了。
遠遠地,我看到林子里有一個人,沐著晨光,牽著馬踽踽走來。
我心中一喜。忙站起身奔跑著迎過去,絲毫沒有發現自己還赤著腳……
晨露帶著些許冰涼,沾在腳底,痒痒的。
待我跑過水廊,到達前面那片空地,那人也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是穆子蕭。
我抿了抿唇,竭力隱藏住內心隱隱的失望。
穆子蕭見我赤腳跑來,似乎也有些尷尬。就這麼遠遠地站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終是他打破了沉默:「我奉王爺之命,來給你送信。因為怕人跟蹤,所以挑了林子里的小路,趕早過來。」
說著走向前,將信遞給我。我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是郁姐姐。想必她是聽聞了變故,把信寫到穆府去了。
我道了謝。卻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又從馬背上卸下糧食和蔬菜。人多眼雜,這些東西通常都是喊雜役在凌晨夜靜時分送來,沒想到這次竟是他親自來送,也是難為他了。
他幫我將東西扛到屋后,許是為了打破尷尬,他向我講著這些天來他們查詢的結果,華太醫背後的那個人,似是知道我們起疑,一直按兵不動,而華太醫近期也並未有任何異常,他們打算從華年查起。
往回走時,他突然輕聲問我:「錦瑟,你可怪我?」
「什麼?」我有些不知所云,立刻反應過來,「哦,不怪你!反倒是請你不要怪我才對。」
見他疑惑,我笑道:「我以前等過你八年,並且說非你不嫁,但是現在,我要食言了!所以請你不要怪我。」
我望向遠處的林子,那裡正有朝陽升起,光芒四射:「我錦瑟要嫁的男子,必定是從前、現在,眼裡、心裡,都只有我一個,他能擔起國家興亡之責,也能與我兒女情長,化作繞指柔,不管這世事如何變遷,他都會初心如故!」
穆子蕭也笑了:「好一個初心如故!錦瑟,你這個好友,我交定了!」
那一日,在璀璨明媚的陽光里,我和穆子蕭,終於泯卻了所有恩仇!
我告訴穆子蕭,我想見見華年。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個女子,我總隱隱地有些牽挂,或許是因為同情,也或許是因為一些別的什麼。
他答應我待此間事告一段落,會安排我們見面。
待穆子蕭走後,我拆開郁姐姐的信,大驚。
郁姐姐在信里說,半月前有幾名官兵來到扶蘭苑,以檢查違禁物品為名搜查院內,一時間雞飛狗跳人心惶惶,王管事被關在房內單獨逼問。幸好寧遠王的侍衛清河及時出現,才免去了一場災禍。郁姐姐在信內叮囑我先不要回去,那些人忌憚寧遠王,暫時不會做些什麼。
按著郁姐姐寫信的日期算起,這事已是在一月前了,也就是我和元青剛剛離開的那日之後沒幾天。看來,在這京都之中,早就有人坐不住了。
突然,我想起了那個在連池邊遇到夜幽王的月夜,那時他一身槐花的清香,難道……
我決定等待。在扶蘭苑裡的八年,我最先學到的便是等待。
夜幽王,已有七日未出現了。
朔月日,黃昏。
我拿著驚雲弓,在水廊外的空地上練習射箭。空地上遠遠的地方立著幾處草垛。這裡只有鳥鳴聲和利箭劃破空氣的呼嘯聲。
「咻——」長箭穿過草垛,直直地沒入背後的樹榦。近日來,我在射箭的力度上增進不少,這還得感謝成灝送我的驚雲弓,用的極是順手。
「可以練習數箭連發!」一個熟悉而又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心裡頓然一松,喜道:「那也得有箭啊,寧遠王只派人送來了弓,箭還不是得我自己做!」
突然,一陣血的味道撲鼻而來。我吃了一驚,一扭頭,才發現夜幽王一身黑袍上滿是鮮血。
我驚呼了一聲,急忙跑過去。
見我緊張,夜幽王唇角翹了起來,道:「沒事,處理了幾個雜碎。」
原來那血不是他自己的,見我鬆了一口氣,他唇角翹得更甚了,告訴我他近日在追蹤幾個逃掉的犯事官員,還順手解決了幾個歹人。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見我不動,他道:「還愣著干甚?去燒水,本王要沐浴!」
「啊?」我大驚,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伺候過別人沐浴!何況是個男子!
「還不去?」
我一看他手上的血,才反應過來,立刻跑去燒了一桶熱水。
就在我的卧房裡,他解下沾了血的披風,順手遞給了我,我本能地就接了,他又開始解腰帶。回頭見我還站在原地。突然道:「怎麼,要一起嗎?」聲音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我紅了臉,抓著他的披風跑出了屋外。
天已經暗了下來,漫天星子都在朝我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
冷風一吹,我才反應過來,真是奇怪,他居然跟在自己家裡似的!我和他已經那麼熟了么?轉念又想,他面具下的臉,到底是什麼樣的呢?自相識至今,他對我了如指掌,而我對他還一無所知。
我越來越好奇,不住地望向背後的窗。好容易才忍住了要去偷偷看一眼的衝動。
他很快就出來了,身上有沐浴過後清新的味道。
「啪」!見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便在我額上拍了一下。
「好看么?」
我吃痛,幽怨地看著他:「反正又看不見!」我小聲嘀咕。
他撩起衣角,在我旁邊坐下:「有什麼想問,問吧。」他靠在木牆上,很悠閑。
「為什麼是我?」
「嗯?」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們之前並無交集。」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因為心悅你。」他依舊靠著,聲音毫無波瀾。
「啊?你說的,是那種心悅?就是,男子對女子的那種?」我心裡的驚顫無法形容。這個冷酷的,神秘的,殺人不眨眼的冷麵王,告訴我他心悅我!而在我心裡,「心悅」,是不能那麼輕易地說出口的,像我從前對穆子蕭的心悅,像穆子蕭對華年的心悅。
雖然之前,我是那麼的期盼他來,但是當他說出這種話,我還是難以置信。他是如此平靜!
「不然呢?喜歡不必遮掩。做了惡事才要遮掩。」他依舊回答的淡定。
可是我,承受的起嗎?我,只是一個八年前父母死於一場陰謀的孤女,在扶蘭苑裡毫無庇佑地長大,將來,可能也要毫無庇佑地死去。
「無妨,你問了,我便告知你。你不必徒增苦惱。」
我望著面前這個黑衣王,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但是,我又何曾認識過他?
「我可以,看看你摘下面具的樣子嗎?」既然喜歡,不就是該坦誠相待嗎?
「時機一到,你自會看見。」
果然。他並不是真正的心悅我。
「你不去洗洗嗎?一身臭汗!」他突然道。
我……的確,之前拉弓射箭本來就出了汗,又為他生火燒水,此時被汗水浸濕的衣服都已經幹了,我聞了聞衣袖,確實……
「額,難為你啊,忍了這麼久。」我有些委屈。
他卻絲毫不以為意。站起身,繞到屋后。我跟了過去,卻見他用我之前燒水用剩下的木柴,開始生火……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看著他,我不習慣看到這樣的夜幽王。吹火,撥柴,他做的很熟練。
燒好了滿滿一桶水,他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早些休息,」臨走前又加一句,「燈下切莫看書,勞神費眼。」
我站在屋外,一直看著月光下,他的影子漸漸消失,一低頭,發現他帶血的披風還在我的手裡。
沐浴畢,一身清爽地打開房門,卻被嚇了一跳——夜幽王,居然沒有走!
他轉頭見我出來,便道:「怎麼洗這麼久?」我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只感覺他語氣有些惡狠狠的。
我縮了縮肩膀道:「你不是走了么?誰曉得你還在這裡。」
「披風。」他的語言果然簡潔。
我忙跑到屋內,拿出披風遞給他。
他望著,不說話。半晌才道:「沾了臟血!」
這……難不成讓我幫他洗么?還不是他自己要殺人!但轉念一想他助過我那麼多回,我給他洗洗披風,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