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撥雲見日(5)
轉眼已是孟秋,趁天氣微涼,尚未轉冷,這個時節,皇室一般都會到郊外的皇家園林圍獵。這種圍獵遊戲,規模可大可小,完全看皇帝的心情,這幾年是大業的多事之秋,現在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也該縱情享樂一番了。
泓遠帝親自點兵,帶了一隻上千人的圍獵隊伍,浩浩蕩蕩往郊外的皇家園林秋蘭苑而去。
初秋時節,萬物染上了一層預兆征著豐收的黃綠色,隨行的文臣武將更是把這太平盛世狠狠地歌頌了一遍,泓遠帝心情大好,在一望無垠的獵場上縱馬馳騁!
不知不覺間,御馬在荒蕪人煙的大山深處越跑越遠……
忽然,一隻矯健的豹子從草叢中「嗖」地竄了出來,把泓遠帝的御馬嚇了一跳,當即抬起前腿,放聲嘶鳴!
千鈞一髮之際,只聽得後邊傳來一聲「陛下小心」,其後一支利箭呼嘯而過,直直插入了豹子的眉心!豹子一聲哀鳴,踉蹌而逃!
泓遠帝循聲望去,但見一位頭戴銀冠的少年,騎著一匹棕黑髮亮的駿馬,自百步以外馳騁而來。
「淙兒……」,劉循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微微發愣,彷彿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未及弱冠的旭王劉淙,也是束著銀冠,騎著黑馬,以一支利箭將自己從一隻猛獸前救下。那時起,他便把這個忠心又英勇的兒子,視為最適合的接班人。
可是旭王明明禁足在府中,那他是誰……
「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洪亮的聲音響起,劉循終於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看著馬蹄下的少年,緩緩說道,「抬起頭來。」
少年抬頭,與劉淙竟真有幾分相似!
「你是誰?」
「回稟陛下,微臣乃左驍衛校尉,魏靖邊,靖邊陲的靖邊。」
「靖邊……嗯,好名字,起來吧。」
魏靖邊起身之時,護衛隊匆忙趕來,簇擁著劉循離去,臨走之時,劉循金口玉言,給魏靖邊連晉三級。
秋圍結束,班師回朝,泓遠帝尋了個由頭,帶著幾個護衛,來到了陳留郡公府邸。
府門前一派寂靜,萬分蕭索,看管的衛兵一見皇帝令牌,紛紛跪地。劉循拾級而上,推開了塵封的府門。
府內寂靜無人,卻乾淨清幽,與往日的豪華璀璨對比鮮明。
劉循止住了通傳,自己悄然走進了後院,夕陽餘暉下,劉淙在書房中安靜地寫字,書桌上除了幾摞書和筆墨紙硯,僅餘一杯清茶。劉淙僅著青衣,束髮也無金玉,只有一方布巾,就像一名清貧的學子。但見安靜地行文,態度崇敬而安詳。
劉循走近,輕咳幾聲。
劉淙抬頭,臉上的神色,從平靜,漸漸轉為訝異,不久后,他雙目赤紅、雙唇蠕動,半晌後方吐出兩個字,「父皇……」
當晚,盧婕妤的靖華宮,劉淙與盧婕妤相擁而泣,劉循在殿外駐足良久,終是沒有進去。
不久之後,六皇子劉淙悄然恢復了旭王爵位,免了禁足。
泓遠二十一年孟秋髮生的一切,似乎平靜無波。
同樣是這個秋天,葉賜准在洛安的宅邸中悠閑地逗弄著懷裡的女兒葉淵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章濟對泰祥興和泰祥盛兩間商行的盤點。
鼎泰匯在濱州崛起,擠壓著泰祥盛的生存空間,泰祥盛已是入不敷出,再開下去,只能反噬虧空,所以,要麼奮起反擊,要麼,棄之不用。
葉賜准選擇了後者,準備關閉濱州的泰祥盛,不願再與薛匯槿糾纏。他與薛匯槿的恩怨,不是一間泰祥盛可以承載的,有些事,不急於一時。
章濟合上賬冊,安靜地侍立一旁,靜聽葉賜准最後的決定。
畢竟,一旦關閉泰祥盛,南國的經營,功虧一簣。
葉賜准神色如常,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兒交給乳娘,然後拍了拍章濟的肩膀,閑適地踱步離開。
章濟會意,半月後,泰祥盛的牌匾悄然卸下,濱州城內,儘是鼎泰匯的天下。
大業的商界,並沒有平靜多久,恆興行和鼎泰匯,這對昔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盟友,轉眼成了死對頭!
恆興行恨不得把薛匯槿這個吃裡扒外的叛徒弄死,奈何鼎泰匯早已羽翼豐滿,強行決鬥,只怕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而且,曦王也無暇顧及恆興行,因為,他最忌憚的對手,旭王劉淙,又回來了。
雖然沒有入朝議事,劉淙重新頂上親王的爵位,足以說明一切。絕地翻身,能耐之大,不言而喻,昔日的臣屬,紛紛歸位。
奪嫡的力量,曦王、晟王、旭王三權鼎立,相比之下,昕王與蘭陵蕭氏,則欠了那麼一份凌厲和衝勁,在世人眼裡,蕭家逐漸歸於沉寂。
一陣秋雨一陣涼,蕭瑟秋雨後,滿庭落葉,薛淳樾牽著葉沁渝,在庭院中漫步,享受著這陣舒適的涼意。
「海州的秋天,也這麼舒服么?」葉沁渝的纖纖玉指,看似隨意地拂過一株殘花已落的海棠,似是有些不舍。
「沒有長興清爽,不過溫潤點也不錯,怎麼?忽然捨不得這裡了?」
葉沁渝勾唇笑了笑,轉身看著他,「倒也不是,我本來就是無根的浮萍,你去哪,我便去哪。只是……不知道小准叔和羽茗姐,願不願意……還與沛杒,他舍不捨得奇兒……」
薛淳樾輕嘆一聲,上前擁緊她,「旭王的一百萬兩,很快就齊了,我們,沒有退路,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緬懷。」
「怎麼這麼快?!」
薛淳樾抿唇,「沛杒借蕭家之力,在市舶司給薛匯槿大開方便之門,只要是鼎泰匯的船隻,一律放行,再加上有我在戶部給他推波助瀾……想多賺點銀兩而已,有何難,關鍵,是薛匯槿自願上鉤。」
儀安之死,是眾人心中最大的悲痛和仇怨,為她復仇,是薛淳樾和薛沛杒必然的責任。但是,儀安之死,也是一個開端,如果他們聽之任之,那儀安便是眾人的前車之鑒!既然已經卷進了這種你死我活的爭鬥,他們便沒有了任何的退路!
葉沁渝忽然想起了什麼,臉頰上浮現出一抹憂心,「那學誠……」
「你大可放心,學誠是最合格的綱首,航船在他手裡,聽話的很。」
葉沁渝點了點頭,往他懷裡蹭了蹭,久久捨不得離開……
轉眼中秋將至,大業一朝,喜樂祥和。
一個霧色漫漫的清晨,天未大亮,鼎泰匯最大的一艘貨船「鼎興號」緩緩駛離海州港。這是薛匯槿模仿薛淳樾的「鼎和號」新造的航船,格局大致相同,但是規模更大,也更雄偉。重重疊疊的樓船,在海面的薄霧中猶如海市蜃樓,神秘、陰鷙,而又駭人,與它的主子薛匯槿一模一樣。
鼎泰匯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迅猛崛起,在航運領域,大有取鼎泰和而代之的架勢,大規模的航運貿易越來越多,經常半夜裡就揚帆起航,絡繹不絕,海州市舶司對鼎泰匯如此緊湊的調度,不僅見慣不怪,反而經常為他大開方便之門,特事特辦,隨時放行。
本以為這也是一個平常的起航,可一個時辰之後,一個驚天的消息自近海傳來——
鼎興號,沉了!
海州港碼頭,頓時陷入一片慌亂!
薛家是航運泰斗,不管是鼎泰和還是鼎泰匯,其造船技藝和駕馭之道均十分精湛,每艘船都設置有十分合理的水密隔艙,普通觸礁,根本撼動不了船身!再加上這裡還是近海,連最普通的綱首都能應對自如,不管暗礁明礁,早已爛熟於心,鼎興號的綱首,必是航運翹楚,不可能在陰溝裡翻船!
海州市舶司令使連夜提審,在海州港審訊了一通,照明用的火把把整個海州港照得亮如白晝,整個港口一片肅殺!
市舶司收到消息,海東道一把手節度使大人在天亮后將親臨港口,調查沉船原因!市舶司令使只能愈發焦急地提審,幾番審訊下來,眾人默不吭聲,問不出個所以然,不得已只能親自駕船出海,拿到一些證據后,不怕撬不開這些人的嘴!
鼎興號是艘龐然大物,而且已經沉入海底,沒有高超的技藝,片板都難以打撈。
令使焦慮之際,忽然想到海州的另一家航運泰斗,鼎泰和。
不到半個時辰,易如海已率領鼎泰和最精銳的船隊集結完畢,直奔沉船海域!
鼎泰匯出了這麼大的事,掌事人薛匯槿卻沒了蹤影,節度使在疑慮之際,外海傳回捷報——從沉沒的鼎興號殘船中打撈出一批意外的貨品——大業銅錢!打撈上來的已過萬斤,還沉沒在海底的,難以計數!
節度使當即下令——查抄鼎泰匯!
清晨發生在海州港的事,八百里加急,傍晚時分已經到達泓遠帝的桌案。
昏暗的燭光下,劉循的臉色陰晴不明,戶部、刑部、吏部以及太府寺、大理寺等一眾官員,除了昂首挺立的曦王、跪地請罪的薛淳樾,其餘的都站在堂下,戰戰兢兢。
大業國的銅錢走私,罪可抄家滅族!
更何況,是如此規模的走私,而且,還不是首次。
劉循放下手中的摺子,揮揮手叫薛淳樾起身,薛匯槿已經自立門戶,此事與薛淳樾無關,他還沒到老糊塗的時候。
劉循還未發話,殿外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伴隨著一些嘈雜的人聲、撞擊聲,甚是慌亂,劉循本就心煩,如今外頭又是如此雜亂無章,不禁怒意橫生。
「何事?!」
天子震怒,一眾人等愈發膽寒。
但見王忠匆忙地小跑進來,跪地痛哭道,「陛下!旭王……反了!」
眾人一聽,頓時面如土色,倒抽口氣,膽小的更是兩股戰戰,搖搖欲墜!
劉循倒還鎮定,但顫抖的雙手出賣了他的內心,此刻的他,大概痛心,多於憤怒……
曦王劉渲抱拳請戰,劉循不置可否,定下心神后啟聲道,「宣兵部尚書,晟王劉灝,兵部侍郎,蕭廷秀,兵部郎中,曹英澤——」
話音未落,外間又有慌亂的內侍臣連滾帶爬進來稟報,「回、回稟陛下!旭王、旭王已經到了皇城外城,手裡提著、提著晟王的人頭!」
「什麼?!」
劉循大驚,竟直直地站了起來,青筋暴起。
還未回過神來,殿內的群臣已經嚇癱了一大半,個個驚惶萬分。
曦王剛還自信滿滿地請戰,如今一聽晟王已被梟了首,頓時後退幾步,面如土色。
旭王,是要把這些年受的怨氣,化為駭天的戾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