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妖生
瞎子阿爺死了,陳保兒便一個人了。
而世上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一個人死去和一個人活著……
趙父遣了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往這黑暗中的深處去了,回來的時候,只顫著聲說了一句:「都死了!」
或是雨水把身子澆透了的緣故,短短三個字,陳保兒只覺得渾身冰冷,這似曾相識的情景,把他一步一步拉回那場深淵一般的噩夢。
陳保兒記得,阿爺還在的時候,老天已經有了要大旱的種種跡象,整個冬天都沒有落下一片雪來,更遭孽的是,好不容易等到了開春,雨水沒有盼到,那積了一個冬天的暴雪,似乎是泄憤一般,鋪天蓋地的席捲了下來,雪厚數尺,民宅不堪其重,倒塌不計其數,刺骨的寒冷似是催命鬼一般把人撕裂。
如此一場充滿戾氣的暴雪,猝不及防的不止百姓,還有地里的莊稼。
常言道,冬雪如被,春雪如鬼,這一場大雪過去,田裡被凍死的青苗還不及乾枯,便已經在雪化時成片的腐爛,而一同爛掉的,還有世間的民心。
落完了那場雪,老天爺就像啞了火一般,滴雨未落。
賑災之餘,朝廷官家設壇祭祀,給自己頒下罪己詔,祈求上天原諒自己的過錯。
可不知道是不是這罪己詔誠意不夠的緣故,老天爺不但未給出任何好臉兒,反而鬧了一出人心惶惶的異象。
約莫是清明前後,天生怪珠,墨一樣的夜空被映得赤紅如火,怪珠盤旋於西北崇州之地,最後落於群山之中,而後,山火肆虐一月有餘,崇州一片焦土。
這片山火,不只留下焦土,更像是一記響亮的巴掌,結結實實打在了朝廷的臉上。
官家自然是不肯輕易承認這是老天在懲罰於他的,於是,在當朝國師和經天監一眾大學士的苦心推演占卜之後,朝廷終於得到了一個想要的結果,原來,不管是大旱還是暴雪亦或者那片莫名的山火,都是因為,國將有妖生,上蒼才以天譴罰之。
於是,朝廷責令各州府頒下行文,其一,召各山野之間能人異士,肅清妖患,以平天怒,凡不從者,守押入監,抄其米糧,入庫賑災。其二,各州縣府衙役差人,凡能緝拿妖物者,賞萬金,賜良田百畝……
如此怪誕的行文,誰都看得出來,這,只不過是朝廷官家在給自己尋一個台階下,以維護朝廷最後一點體面罷了,當不得真!
可不管具體如何,這行文里的賞與罰,卻是人們真真切切看得見的。
因此,這本就亂糟糟一片慘淡的世間,便被迫多了些尋常見不到的衣衫襤褸的僧人或道侶,更有背了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便自稱俠客的人,聽起來快意,而那餓出了菜青色的枯瘦臉龐以及勒緊的褲腰帶,卻無不向人訴說著其中艱苦落魄,最後,妖物不曾尋到,人,卻倒在了路旁,於是,滿地白骨,便不再孤獨。
與這些被朝廷為了體面而拋棄掉的人不一樣,官府里的衙門差人,卻頗有成效,墳里刨出兩具長了白毛的屍體,亦或者長了六根手指的女人,都成了邀功的手段。
或許朝廷自己也是不信這世上有甚所謂的妖物的,以至於起初這些荒唐的請功摺子被呈上去的時候,朝廷竟真的有賞賜下來,如此,那些紅了眼的差人衙役便愈發的變本加厲,最後竟連是非也不分了……
也就是那一年,陳保兒沒記錯的話,正是春末的時候,山上的老槐慘淡的開了半樹槐花。
清晨來了兩個官差,和阿爺說了些什麼,等那兩個差人氣勢洶洶的走了之後,瞎子阿爺只是長嘆了一口氣。
而官差來做什麼,陳保兒其實是不在意的,他當時正忙著用竹竿綁了鐮刀,站在凳子上準備割幾束槐花混些麵粉好拿來蒸餅子吃。
瞎子阿爺則坐在樹樁上,睜著無神的眼,不知道在眺望什麼。
陳保兒力氣小,肚裡又飢,不小心踩翻了凳子,結結實實的摔了下來,竹竿砸到瞎子阿爺身上,鐮刀則不偏不倚的卡在瞎子阿爺頸后,當然,阿爺是看不見的。
瞎子阿爺奇怪的沒有來哄陳保兒,只是推開了身上的竹竿,問陳保兒:「娃兒,山上多久沒有來人了?」
陳保兒撓著頭,一臉的愁苦:「阿爺,除了那官差,已經許久沒人上山了,咱們已經沒糧了!」
瞎子阿爺便沉默了。
到了晚上,阿爺吃了半個槐花餅,只跟保兒說,要下山去看看,保兒去攙他,卻被瞎子阿爺推開了:「阿爺雖眼睛雖瞎,可這下山的路,卻早已經走了千百遭了,都刻在腦子裡了!」
保兒問:「阿爺下山到底要去做什麼?」
阿爺說:「縣裡的差爺要讓阿爺去捉幾個妖物來,以平天怒!」
保兒笑道:「哪裡來的妖物,阿爺其實是想下山討些口糧過日子吧?」
阿爺不說話,只是在門后尋出了他那根探路的棍子來。
保兒有些急,扯過阿爺的袖子:「阿爺非要晚上去么?」
阿爺遲疑了許久,揉了揉寶兒的頭髮,只說讓寶兒去把屋裡的包裹拿出來,保兒便依言去了,出來時還想問阿爺多久回來,可,院子里,已經空了。
阿爺走的那個夜晚,月色紅的妖艷。
保兒在月下守了一宿,阿爺沒有回來,屋裡的油燈,卻已經滅了。
苦等無果,陳保兒好奇之下,打開了阿爺那收拾好的包裹,裡面,卻只有兩本殘書。
保兒一瞬間慌了神,他終於反應過來,這包裹,其實是阿爺留給他的,半本《地玄決》半本《天玉經》。
阿爺就是靠著這兩本殘書,才被山下的人看做活神仙,至於這兩本書阿爺是從哪裡得來的,保兒從未得知,阿爺也從未談起。
保兒瘋了一般往山下跑,卻在半山道上,看到了之前那來山上的官差,已經死了,扭曲到變形的面孔,讓保兒心底的惶恐越來越重。
阿爺是早就知道了這兩個差人會死,才急著下山的么……
保兒不敢想,拿手背抹著眼,一路跑下了山,山下的村子里,一樣的死寂,那些死掉的人,就那麼瞪大了眼,似乎在等著陳保兒的到來。
保兒是在一口枯井旁找到阿爺的,阿爺的模樣,比所有保兒路上見到的人都要凄慘,牙縫裡滿是血漬,舌尖也咬破了,手指也爛了,同樣爛掉的,還有阿爺手裡那用了一輩子的鎮邪尺……
陳保兒一直都想不明白,阿爺為何要執意在那晚下山,以及阿爺為何像是早就預料到那兩個官差要死掉一般,亦或者,阿爺甚至意識到,會死掉的,也包括他自己……
這些無論哪一點,保兒都想不明白!
可阿爺到底是阿爺,阿爺是活神仙,他陳保兒,終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