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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一點都沒有亂,天天堅持上班,該批閱文件照常批閱文件,該接待貴賓照樣接待貴賓,該開會時,照樣在會議室穩坐泰山。似乎喬若瑄雙規,跟他沒一點關係。省委秘書長李源耐不住了,跑來問他:「您還能沉得住氣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為什麼沉不住氣?」李源情急地說:「這分明是報復,是借刀殺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說:「別說得那麼陰暗,該誰承擔的責任遲早會由誰承擔。你也甭只顧著替我操心,你那邊呢,工作還順頭吧?」李源本來想說不順頭,他也的確不順頭,最近海東形勢變化很大,於川慶幾乎要越過他這個省委秘書長,代理行使他的職權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絕不是新聞,尤其秘書長這個角色,就跟手機打火機一樣,誰用慣哪個就覺得哪個順手可靠,不順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邊。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現,有些話李源就說不出口,只能點頭道:「順頭,都順頭啊。」出門又恨恨道:「順個烏龜王八蛋!」
李源走後,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內心的焦慮還有恐慌怕是沒有一個人能了解,也不能讓別人了解,不論結局怎樣,他都要一個人扛起來,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發了會兒呆,他拿起電話,打給大華北京辦事處一位朋友,他現在必須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麼原因突然離開大華。電話響半天,對方不接,再打,居然關了機!
關機?普天成整個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對方還主動打電話,說一定要幫他打聽清秋燕妮的下落,還有大華總部此刻的態度。怎麼會突然關機呢?看來利益場上真是無朋友啊。普天成嘆氣一聲,握著電話的手狠狠抖了幾下,最後竟心平氣和將電話放下了。
生氣管什麼用呢,什麼用也不管。他點上一支煙,騰雲駕霧地抽起來,煙在這時候成了最貼心的夥伴。看著從自己嘴裡吐出的串串青煙,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還有愛情,不正如這煙圈,蕩蕩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實的一面,也永遠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裡止不住地喊:陶啊,請告訴我,這迷宮一般的局,我該怎樣去破?
電話猛地叫響,普天成被驚著了,最近神經越來越弱,一聲電話鈴能讓他打出好幾個哆嗦。拿起桌上手機一看,電話是北京那邊的,還以為是剛才那位朋友,心裡不想接。見手機頑固地叫著,慢騰騰抓起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傳來宋瀚林老婆劉建英的聲音:「是天成嗎,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聲,心裡納悶,劉建英幹嗎不用手機給他打?
「天成你跟我說,那個姓秋的究竟怎麼回事?」劉建英的聲音又急又惱。
「哪個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問過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華那個妖精。天成你跟我說實話,老宋在那邊的時候,是不是跟她明鋪暗蓋?」
「大姐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咋還有興趣問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須告訴我實話,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亂七八糟的事,我饒不了他倆。」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覺心的某個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劉建英又在電話里說了一大堆,都是關於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說她以前睜一眼閉一眼,現在絕不受這個氣。末了才說:「對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剛剛聽到,怎麼這樣啊,要是我家瀚林還在海東,他們誰敢?」
普天成掛了電話。這樣做很不禮貌,但他必須掛。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聽這些。
晚上,普天成獨自來到位於城西的一家賓館,自從喬若瑄被雙規,普天成晚上幾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廈,就連白玉雙那兒,也很少去了。這麼說吧,他現在完全像個脫離了以前的人,不能說是行蹤詭秘,至少,讓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跡。
秦懷舟等在那裡,這家賓館是秦懷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間還有房間里的一應設施也是秦懷舟精心準備的。喬若瑄被雙規,普天成身邊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來,包括吉東市長黃勇,包括廣懷市委書記馬效林。副秘書長曹小安已經有些日子沒上班了,於川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見辦公桌上留著一張請假條。白日里方南川試探著問了一句:「怎麼這幾天不見小安秘書長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記起什麼似的說:「你看我這腦子,一忙就把這事給忘了。小安秘書長去北京了,他老父親突然中風,老人家精神了一輩子,忽然癱了,孩子們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會兒他,平靜道:「是這樣啊,那就該抓緊治療。」
曹小安老父親有病不假,也確實是中風,但不是最近。不過這些話,普天成不會跟別人往清楚里解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時候不靠他們,還待何時?他看了眼滿臉不安的秦懷舟,說:「坐吧,別慌,現在我們是死馬當活馬醫,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實在做不了,也只能聽其自然。」
「省長……」秦懷舟那張臉又往憂愁里去了一些,雙手顫顫地為普天成遞上水杯。
普天成接過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沒,集資案到底怎麼回事?」
讓高層雙規喬若瑄的***是永定區烏柚山油桐樹項目非法集資案。這個項目最早聽到耳朵里,還是鄧雅蘭和張華華妹妹謝薔薇到他家說的,普天成以為是笑談,並沒當回事,後來也沒再過問,心想喬若瑄再傻,也不會糊塗到這地步。沒想喬若瑄真還受了蠱惑,跟鄧雅蘭幾個聯手導演了這場鬧劇。據目前報道出的情況看,項目是以電投集團名義申報的,項目負責人是喬若瑄,真正的實施者卻是謝薔薇,至於鄧雅蘭從中扮演什麼角色,普天成還沒來得及問,也沒這個心情。現在他急於要知道的,這起集資案一共集了多少資,錢去了哪。喬若瑄被雙規后,所有的消息都對他這個常務副省長封鎖起來,礙於組織紀律,普天成又不好四處過問,目前只能依靠秦懷舟他們。
當然,這件事找秦懷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懷舟目前是永定區委副書記、區長。按他的說法,當初鄧雅蘭和謝薔薇是找過他的,因為適宜種油桐樹的烏柚山在永定區,要想立項,必須得有永定區關於山地承包或轉讓的批文。當時一聽是集資,秦懷舟沒敢答應,後來謝薔薇又找到區委書記那裡,土地承包書就拿到了,一次性簽了五十年。之後,該項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傳播開來。謝薔薇們這次是劍走偏鋒,沒在正規媒體上做一次廣告,同時也沒通過任何部門發布權威消息,完全走民間路線,走得既神秘又「科學」。她們用傳銷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傳播該項目的巨額回報,目標多盯著一些女老闆或官太太,這樣的女人鄧雅蘭手中有一大把,謝薔薇手裡也不缺。各位一聽項目負責人是常務副省長普天成的老婆、電投集團老總,自然深信無疑,而且第一筆錢交到謝薔薇手裡,不出兩個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紅,誘惑力越來越大,參與者更是爭破了頭,有人因為集不了資,還四處託人向謝薔薇她們求情呢。短短几個月,她們像滾雪球一樣成功地打了一場瘋狂斂財戰,目前透露出來的集資款高達二十三億!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機關財務人員挪用的公款!
集資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動,以至於高層不得不對喬若瑄緊急採取措施,真實原因怕在這裡。而且據可靠消息說,大華秋燕妮分兩次拿出一千八百多萬,向油桐樹項目集了資。
這個秋燕妮,她居然也摻和進來湊熱鬧!普天成雖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資的真實動因,但他有種預感,秋燕妮此舉,怕是跟大華海東的巨額虧損有關。沒準秋燕妮是想借這個機會,為大華彌補一點損失。但他決然不會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這一千八百多萬,跟劉建英有關。或者說,是宋瀚林夫婦企圖從大華掠的最後一筆!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在必須搞清集資款的去向!
「省長,集資案是張華華捅出去的,這個可以確定了。」秦懷舟說。
「什麼?!」
天色再次透亮時,普天成從沙發上醒來了。昨夜沒睡,秦懷舟走後,他就把自己交給了沙發,一支接一支抽煙,抽得胃內翻江倒海,跑衛生間吐了幾次,出來還抽。
張華華向上級舉報,這事聽起來很荒誕,幾乎就跟笑談一樣,細細琢磨,卻能琢磨出很多東西。按秦懷舟的說法,是張華華鼓動老公妹妹謝薔薇去集資,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賺錢,誰知巨額資金到手后,鄧雅蘭跟謝薔薇甩了她,兩人拿著錢不知去向。張華華這才意識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關部門檢舉了。
普天成卻感覺這裡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時間,細細地將張華華這個女人想了一遍,不,絕不止一遍。個別地方他想了好幾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賓館弄材料,以及後來張華華婉轉地表達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後來他想到了於川慶,張華華一開始還是川慶秘書長帶到他身邊的。想到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個陷阱,一個利用張華華向他和喬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嚇了一跳。
緊跟著他又想到秘書聞捷。秘書聞捷是張華華推薦到他身邊的,當然,於川慶也充分肯定過聞捷的才能,他是秘書長嘛,管這一塊。雖然用著不舒服,卻一直堅持沒換。沒換的理由是怕人說他太挑剔。喬若瑄被雙規后,秘書聞捷表現出另一番樣子,似乎充滿沮喪,還有幾分驚恐不定。這些都被他忽略了,這晚想起來,就覺身邊原來早就布滿陰謀。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對方真不簡單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臉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這天他打算干幾件事,其中一項就是跟聞捷好好談一次。誰知事不湊巧,進辦公室沒多久,李源來了,還帶著幾個陌生人。李源怕他難為情,想讓同來的陌生人先迴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長談幾句。那幾個人顯然不想離開,他們互相張望著,都不說話。這時候於川慶進來了,極其難為情地說:「省長,實在對不住,他們是想……」
這時陌生人中有人說話了:「我們是專案組的,經過報批,想去普省長家裡看一看,剛才已經請示過書記省長,請副省長給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聲,怪不得一大早兩位秘書長都到了,原來是奉命而來。
「看我的家,什麼意思?」普天成明知故問。
「不好意思,剛才我可能沒表達清楚,我們是想看看喬董事長的家。」
他們終於要搜查了,可以肯定,喬若瑄的辦公室已被搜查過,所以遲遲不到家裡去,是他們有所顧忌。
「好吧,是給你們鑰匙還是我親自陪同去?」
「如果省長不忙,還是請省長陪我們去吧。」那人又說。普天成沖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馬上下樓。」
這中間有幾分鐘的工夫,普天成腦子裡迅速跳出一連串問題,假如真在家裡搜到什麼,該怎麼辦?他對喬若瑄的經濟狀況一無所知,家裡錢放什麼地方也一概不知。這幾天從沒想過這些,心想不會走到這一步,哪會料想到呢?過一會他平靜下來,提醒自己,這節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紀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鎮定,都要按原則來,不能給任何人以口實,更不能干擾他們調查。定了心後走出來,見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們也是照章辦事,要理解。」
這個上午普天成和喬若瑄的家被認真檢查了一遍,海東紀委也派出了人,檢察院這邊也來了人,許濤就在其中,他顯得很不安,不敢正視普天成那張臉。保姆谷若若嚇得雙腿發顫,身子一個勁地抖。後來李源把她帶了出去。谷若若蒼白著臉說:「叔叔不會也被帶走吧?」李源斥了一聲:「亂說什麼!」谷若若就哇一聲哭開了。她是王靜育介紹來的,王靜育出事就把她嚇得睡不著覺,現在又是喬若瑄,怎麼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結束,專案組什麼也沒搜到,就連喬若瑄的工資折也沒找到,家裡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兩張字畫倒是值點錢,但上面寫明是題給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畫來歷講清楚了。專案組成員例行公事地讓普天成在一張表上籤了字,客客氣氣離開了。出門的一瞬,普天成無意中朝於川慶臉上掃了眼,發現於川慶有點沮喪。
這結果倒讓普天成疑惑,難道喬若瑄早有預感,還是她一向就保持這乾乾淨淨的習慣?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許濤來了,不是在家裡,也是在城西那家賓館,這家賓館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聯絡地。當然,能知道這地方的,已經跟他沒了秘密。或者說,都是為他嚴守秘密的人。政壇馳騁這麼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邊從不缺這種人。別人興許會樹倒猢猻散,他不會,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邊總還有親切的問候以及無聲的關懷。
許濤帶來一條消息,這消息跟聞捷有關。專案組查明,在非法集資案期間,普天成秘書聞捷很活躍,充當了開路先鋒。據受害人講,他們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來集資,都是聽信了聞捷的話。特別是幾家挪用公款數額比較大的單位,更是直言不諱地說,之前聞捷就以普副省長名義給他們打了招呼,說支持一下油桐樹項目,具體集資時,聞捷還親自去催,並信誓旦旦告訴他們,這項目由副省長親自操作,哪能有閃失,不出半年,連本帶利悉數到賬。正是因為聞捷出面,各單位才反響積極,都爭著表功嘛,紅利不紅利的他們倒真不在乎。如今聽說是騙局,全瞪大眼睛問,怎麼會呢,普副省長怎麼會設局騙大家呢?
普天成聽完並沒動怒,這種可能那晚他已想到,聞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餵了蛆居然不知道,這哪是他普天成丟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頭的火,很冷靜地問:「接下來呢,他們打算怎麼處理聞捷?」
「目前還沒明確,情況只掌握在專案組手裡,還沒往上彙報,包括紀委這面,也還沒彙報,我是從專案組內部得到的消息。」許濤說。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麼情況隨時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報告」或「彙報」等常用的字眼,可見,這時候他對身邊這些人,態度跟平日是極為不同的。
許濤點了下頭,沒敢多留,告辭出來了,出門時沒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樓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樣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真是無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慮到的結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夢中就被人帶走,所以他得堅持醒著。偏偏就在第二天,他還沒到辦公室,就接到馬效林從廣懷打來的電話,說王靜育的事被重新提起,開發商齊星海二次被帶走。馬效林同時又說,省紀委去了一個專案組,開始調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沒有安慰馬效林,半句指示也沒,馬效林還沒講完,他就將電話掛了。這個時候誰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別人去教該怎麼做,這個時候考驗的才是你在政治場打拚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證明你根本不配在這個場混。
進了辦公室還沒兩分鐘,門砰地被推開,秘書聞捷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近乎聲淚俱下地說:「省長,救救我吧,我是讓人操縱的,省長您救救我吧,現在只有省長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時有些愕然,脫口問道:「怎麼回事,你這是做什麼?」問完就有些後悔,難道不清楚聞捷要做什麼嗎?
聞捷用雙膝走路,艱難地奔向普天成,邊移動身子邊懺悔:「省長我不該的,我真是鬼迷心竅,我把錢全拿出來,一分也不要,五百萬我全存著,一分也沒敢花,省長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萬?」普天成問。
「是分紅,她們給的,我全放在銀行,一分也沒動。還有,我跟他們的談話全錄了音,這就是證據。」說著掏出一張卡,交到普天成手裡。普天成把玩著那張卡,他沒問他們是誰,也沒問五百萬是誰給的。然後他收起那張卡,說了聲好。聞捷正要起身,臉上已經閃出希望的光了,卻見普天成拿起電話。
「是紀委嗎,我這裡有新情況,請你們派人過來一趟。」
「省長?」聞捷瞪大了雙眼。
「這事你應該去跟他們講。」
「不,省長,求求您,這事千萬不能交紀委手裡,我輸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長。」
普天成差點要說,輸不起就別玩,玩就要輸得起。一看聞捷那副嘴臉,還有哭爹喊娘的樣子,沒說,這話說給聞捷這樣的人糟蹋了。聞捷一看無望,也不知哪來勇氣,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許他考慮好了,也許是想借這個危險動作來威脅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說:「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辦公室跳。」
聞捷軟了。
辦公室門被推開,進來的不是紀委的同志,是鄭斌源。剛要衝普天成說什麼,一看聞捷也在,不由分說就撲過去撕住了聞捷:「吃裡爬外的東西,信不信我把你兩個眼珠挖出來?!」
聞捷嚇得渾身篩糠。普天成厲聲喝住鄭斌源。鄭斌源手是鬆開了,但話卻沒省下:「別人不把你送進監獄,我鄭斌源親自送!」
「說你自個兒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鄭斌源急匆匆趕來,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鄭斌源說,鄧雅蘭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廣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廣州那邊朋友打來的電話,說兩天前鄧雅蘭已離開廣州,遠走高飛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親自把她帶回來,這是我的請假條,勞駕省長你就批一下。」說完,鄭斌源不聽勸阻,毅然決然走開了。
紀委的人這才到,普天成簡單說了幾句,聞捷就被帶走了。普天成並沒將那張卡交給紀委的人,將它放進自己抽屜。然後他掩上門,開始思考。
這個時候思考比什麼都重要。
連續幾天,不斷有壞消息傳來。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喬若瑄涉案太深,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幫她把敗局挽回。而且這時候,普天成考慮的已經不是幫喬若瑄去做什麼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讓他迷茫得不知該怎麼突圍。
終於有一天,普天成問自己,這個時候你還想突圍嗎?他看著許濤從專案組內部弄來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觸目驚心。喬若瑄把什麼都說了。
她把什麼都說了。
天真的女人,糊塗的女人,難道你以為,說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隨後,普天成就聽到秋燕妮畏罪自殺的消息。秋燕妮的屍體在北京一家賓館的樓頂,警方發現時,屍體已經腐爛,身邊留有一份遺書。普天成發出一聲狂笑,自殺,她會跑到北京自殺,哄鬼去吧!
往事湧來,瞬間就將普天成擊垮。這個自以為堅不可摧的男人,終於在確證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轉,其實他懂,旋的不是天,轉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內心。愛,還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個複雜的問題,他這輩子,到底在圖什麼,到底在追求什麼?有人說他追求權力,權力帶給他無盡的快樂,至高的榮譽,還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貪權,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權力,但他圖的絕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裡的成功。到底是什麼呢,普天成一時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記得剛當領導時,心裡是有正義的,是有為人民服務這個根本的。這個根本來自父親的教誨,來自上一輩人對他的影響,當然也來自他對權力的認識。那個時候他真是玩命乾的,心裡決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私情雜念,成天想的是怎麼把工作做好,怎麼做出成績。那些成績不摻水的,也絕無欺騙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讓人留戀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個「乾淨」的年代。什麼時候發生變化的呢?以前他認為是宋瀚林改變了一切,現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這一步,還是怪自己。他丟了很多東西,其中就有正義,就有理想,就有父親要求過他叮囑過他無數遍的「正氣」兩個字。他是被邪氣被魔氣纏身了,擺脫不了。擺脫不了啊。
他沉沉地閉上眼,感覺自己是那麼的累,那麼的蒼涼,那麼的無助。後來他想到一個詞:罪有應得。是的,一切結果都是罪有應得。他親手毀掉了自己,毀掉了手中權力,毀掉了權力應該有的光明和力量,毀掉了正氣、正義。更可怕的,他把這種罪惡瘟疫一樣傳染給別人,傳染給馬效林、胡兵、肖麗虹他們。原來以為是提攜,是培養,現在看來卻是毒害,是毀滅。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這一生,毀滅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的人,毀滅對他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果。但他不能讓胡兵這一代人毀掉,不能啊。
驀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為,生活在官場的人,都跟他一樣,都有半強迫半順從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場也就這樣子了,大家爭來爭去,表面看熱火朝天,是為這為那,其實都是使足了勁在為著自己頭上的烏紗。但是方南川讓他震醒。這個人,不一樣啊,他身上閃著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嚮往並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種久遠的光芒,一種令人心血激昂渾身充滿幹勁的理想之光。這種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別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為這種光芒再也不可能復顯,至少不會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裡復顯。但是他錯了。方南川不正是以這種光亮照射著他,也照射著海東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機會,他定會洗心革面,認真而踏實地跟方南川這樣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丟失了的東西還能找回來,一定能!
可是,會有人給他這個機會么?
他苦笑一聲,沉沉地閉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將結束,等待他的,將是非常可怕的結果。
他不甘心吶!
這天晚上,普天成給於川慶打了一個電話,現在他只把電話打給於川慶,有什麼都跟於川慶說。普天成說,他記起一樣東西,放在了光明大廈,希望川慶秘書長派輛車來,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廈。
於川慶怕普天成自殺,馬上向路波彙報,路波說:「就按他說的做。」於川慶又問:「要不要派人照顧他?」路波說:「不用了,派司機過去就行。上面並沒對他採取措施,我們也不能那樣做。」
普天成離開醫院,回到了多日未來過的光明大廈。司機猶豫了好長一會,最終還是在他的厲聲斥責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攤開幾頁稿紙,卻不動筆,坐在那裡犯傻。
這時候他的心是極其平靜的,連他自己都驚訝,還能保持這份平靜。後來他拿起筆,先是給方南川寫了一些話,不算信,只能算是話。
普天成深深感到對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給力,需要他幫助的時候,他們夫婦卻為方南川帶來一場災難,讓方南川已經邁開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還不知道事態會朝哪個方向發展,自己什麼時候也被「雙規」,但,方南川已經打開的局面卻被無情地破壞了。海東局勢因為他和喬若瑄,一下變得複雜,甚至會連累到太多太多的人。這是他不能原諒的,他誠懇地向方南川檢討,自己這個助手,當得太不稱職。
接著,他拿出一張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張合影。看著照片上秋燕妮風姿綽約的樣子,不知怎麼,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淚。後來他把淚擦乾,小心翼翼將那張照片藏好,又攤開幾頁稿紙,忽然就覺得筆落不到紙上。
這支筆太沉重了。從來沒感到手中筆會有這麼沉重。以至於不得不放下,點上一支煙,平靜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終,普天成沒有恨過路波一句,類似的念頭閃都沒閃一下。興許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無意義的。在他最後作出這個決定時,心裡甚至感激了一聲路波。是的,他應該感謝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猶豫,也沒必要猶豫。生命會有盡頭,仕途也會有盡頭,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不應該後悔,曾經沒做好的,也不必太譴責。還沒來得及做的,就留給後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對自己還算滿意。至於喬若瑄帶給他的這一切,他樂意承受,誰讓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這一生好像沒為妻子做過什麼,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於是他提起筆,在這個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筆,非常誠懇地向中央和省委寫下了請辭報告。
他願意接受組織調查,並主動承擔該他承擔的一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