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請別哭泣(下)
有時候,人是逞強不得的。
高燒剛退,身子虛弱得很,動一動,都一身的汗,更別談時不時還會發一陣的胃痛。深秋時節,醫院急診室里感冒的人很多,病床很是緊張,輸液一結束,紀躍飛就把葉小榆帶回了家中。
唉,葉小榆長長地嘆了口氣,無助地看著天花板上吊燈的雕飾。要離婚的兩個人呆在一間屋子裡,總覺得不是個滋味。
她提出睡到客房中,他沒有什麼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抱進了主卧室。蓬鬆的枕頭,潔白的床單,素花的絨被,強烈地提醒著她和他曾經有過的同床共枕,雖然不是激情狂野的夜晚,但相擁而眠,那種隱隱飄浮的情愫和溫馨也同樣令人難忘。她不爭氣地又紅了眼眶,怕他推門進來,她背身朝里,任淚打濕枕頭。
她說過要搬出去,但現在她這個樣子,大概走到樓下,就要暈過去了,而且一時間也不會快快地找到住所,在北京多年,沒有一個可以盡情敞開胸懷、傾訴心事、遇事能幫忙的人,她性子清冷,與人相處淡淡如水,此刻,才知有個蜜友是何等重要。至少,她現在就可以住過去。
他呆在外面,電話和手機此起彼伏地交向響個不停,他一直在忙著交待什麼。等她喝了杯牛奶,吃了幾塊點心,他說出去一會,馬上回來。聽到關門聲。她徐徐吐了口氣,撐著下了床,扶著樓梯,來到客廳。腿象不是自已的,軟得怎麼也邁不向前,真的是用九牛二虎之力,才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捂著胸口,平息紊亂的心跳,她體會到什麼叫病來如山倒這句話的用意。黯然地躺在沙發上,她恨起自已的無用。
不是矯情,而是怕心軟,再留下來,她會繼續渴望那不可能降臨的愛。只有走出去,才能做到徹底的放手。
學院那邊,已沒有課,離到清華報到日期還有三天,她要在這三天中把房子找到,搬好家,還有,和他把手續辦好。
二十四歲,她品嘗到了「離婚」這兩個字是什麼無奈的滋味。
離婚,不是未路,不是人生的結局,而是無奈的選擇。
花草樹木會疲倦,機器也會疲倦,太疲倦了,不是枯死,便是倒下來,除非是重活一次,而人疲倦了,無法重活,只好重頭再來。
長相廝守,太久太久,久得人不敢保證誰能做到。
最安全和最合時宜的方式,還是跟自已廝守。
逞強不得,那就承認自已的軟弱吧!葉小榆決定給紀超打個電話,那高大的男生讓人有一種信賴之感,穩重而又成熟,最近和她比較熟的人,只有他了。
電話一撥,就有人接了,沒等她開口,他就一連串的發問。
「老師,你手怎樣?到底有沒有感冒?人呢,現在哪裡?」
病痛中,被人這樣噓寒問暖,心一下就暖了。
「紀超,你明天有沒有課?」
「我現在也沒有課。」
「沒有課,出去幫我找下房屋中介,看清華與B大之間有沒有小居室出租,如果有人願意合租也可以,但一定要是女性。」
「你何時搬出來?」他的聲音一下鎮定了下來。沒有追問她的理由,這讓葉小榆很感謝。
「這三天,我要搬出去,你有時間幫我嗎?」
「現在也可以,我住的地方與你講的很合適,我讓給你,我另外找地住。」
她輕笑,「不要搬來搬去,你幫我重找吧,一個房間就可以了,我東西不多,但一定要乾淨。」
「我過來接你。」
雖然很想能離開,但她自知之明地搖搖頭,「不行,我現在根本無法走路。」
「你到底怎麼啦?」他緊張地在那端大叫。
「沒有,很好,只是重感冒,熱度剛退,身子有點虛。明天會好起來的。」《亂世佳人》里郝思佳這樣說,她也這樣相信。
「不行,我不放心,我過去帶你出來。」他大概把她想成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口氣迫不及待。
她遲疑了一會,「好,天黑前我們再聯繫,我先住酒店一晚,現在我還要收拾一下東西。」
「你行嗎?」他不放心。
「行!」她肯定。
她的東西極少,四季的衣服沒幾件,書有一堆,她沒有喜歡的布偶和手飾,除了書,所有屬於她的東西,兩隻行李包就放下了。書,她實在拿不動,工具書辦公室里有,扔掉就扔掉吧。
環顧著這曾經叫做「家」的四壁,作為「家」,它太奢華了,可也太冷清。如果有個孩子或老人一起住,可能更名副其實象個「家」。結婚半年,沒有刻意避孕,卻是一直沒有懷上,想必是老天爺知道她和他不會長久,不想讓孩子也跟著傷心。媽媽喜歡小鎮的恬靜,不肯過來,他家人有工作要忙,也沒有來,他出差次數多,這裡只有她天天住。現在,要揮手說「再見」了。
紀躍飛回來了。
客廳中兩隻行李包,葉小榆坐在沙發上喝著牛奶,眼睛望著窗外。她穿了一身外出的休閑服,面黃如紙,但神色堅定。
「小榆!」他坐在她身邊。
她轉頭看他,笑笑。
兩個人的目光相對,凝望了許久……
葉小榆嘆了口氣,率先別開了眼。
「身體這麼差,不要走了。」他伸手輕摸她額頭,壓低聲音說。她急於離開的事實,讓他的心情灰敗到極點。
她沒敢抬頭,「我好很多了,沒有事的。」
「說謊!」紀躍飛吐出一聲嘆息,臉上有著一絲無奈,側過身,輕輕地攬過她。她想推開。
「最後一次,好嗎?」他的聲音低啞到不行。
她放鬆下來,任他擁著。他把頭擱在她肩上,兩人都沒有講話。他很想說,我們別鬧了,重新開始,但看她如此絕然,他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手機突然的震動,讓靜默的兩人都嚇了一跳,是紀超的,他已到小區門前了。
「紀大哥,我走了!」葉小榆站起身,不著痕迹地掃視了一下室內,抑制住心中的留戀,俯身拿包。
「我送你!」他拎起包,牽住她的手。
她沒有拒絕,拖著發軟的雙腿,依著他,走出大門。
紀超帥氣的身影,遠遠就看到了。他禮貌地沖紀躍飛點下頭,接過行李包,扔進他不知從哪裡找來的車內,再返身過來扶葉小榆。紀躍飛冷冷地推開他的手,自已打開車門,扶著她坐了進去。「小榆,多保重!」他拍了下她肩,爾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小榆咬著牙,逼著自已看著前方。
紀超聳聳肩,上車幫她系好安全帶,一點也不好奇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事。
「去學院附近的酒店吧,紀超。」
「可以住我……」
「不,我想住酒店。」她堅持,沒有紀躍飛的第一夜,她怕自已會不適應,也許會失常,那樣子,她不願任何人看到。
紀超不再理論,車開得很平穩。她微閉雙眼,陷入沉默,久久沒有說話。感覺有點倦,輕飄飄地,又昏昏沉沉。她不確知車已到了哪裡,只感到身子彷彿在飄浮,不斷地上升,好似飛上了夜空,但見滿目星光點點。
她奮力地睜開眼,迎接她的是一團黑暗,只窗邊透進些遠處燈光的微亮。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她喃喃地,按著頭,仍感到沉重。
「酒店,醒了?」身邊有個人側身支著頭,正打量著她。
「紀超?」葉小榆脫口叫出來。
「嗯,你在車上睡著了,我不忍叫醒你,你說不想去我那裡,我只好帶你到酒店了。」
「我睡很久了嗎?」
「半夜兩點。」
昏寐初醒的剎那震驚,化為和紀超同在一床的難堪,葉小榆抿著嘴,不再說話。
「頭還會昏嗎?要不要再睡一會?」他問得自然而又體貼。
葉小榆知道如果她現在顯得太避諱,以紀超高傲酷酷的個性,不亞於侮辱了他,她點頭,真覺得昏和累。
她靜靜躺下來,感受到他在身畔的存在。
「謝謝你,紀超,我找不到其他人幫忙。」
「嗯,應該這樣,睡吧!」語態里是大男人般的溫柔。
「晚安!」她不知道現在如何和他相對,被他撞見過幾次狼狽,莫名就依賴於他,可她怎麼能忘他只是她的學生。
葉小榆緩緩閉上眼,腦中走馬燈閃爍著紀躍飛的身影,此刻,他在幹嗎呢,會不會想她,想又怎樣,已是不相干的二人了。以後,他會有女伴,有情人,也有可能有妻子,喜歡他的女人很多,他不會寂寞的,她不是媛媛,會在他心中佔個空間,她只是一陣風,風過就無痕。
淚悄然如雨下,她怕擾了紀超的睡眠,咬著牙,不抽泣出聲。
忽然她感到紀超的靠近。
她緊閉著眼,卻阻擋不了沽沽流出的淚水。
床邊一松,然後她聽到水流的聲音,一塊大毛巾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然後她被抱進了一個寬大的懷裡。
「哭吧,哭過了心裡就好受點。」他伸手撫摸她的臉和頭髮,「以後,就自由了,你會有更好的選擇,那時,現在的痛就算不了什麼。」
她想不通他怎麼猜出來的,但她沒有心情去問,只是盡情地哭著,哭到力氣歇了,嗓子發不出聲。
看她不再流淚,他鬆了口氣。拉過被,擁著,兩人就這樣躺著。
她累了,想有個依偎,把臉埋進他胸膛,輕觸地感覺到他冰涼的體溫。
隔天,她在他懷中醒來,睜開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隱約含笑的臉,她復將臉埋進他懷裡,感覺他涼涼的擁抱,才緩緩起身。
「謝謝你,紀超!」葉小榆不帶任何情感,真摯地說。
他扣著風衣的領扣,笑笑,「我也是有企圖的。」
她不解,抬頭看他。
「故事太長,難以多說,各自體會吧。現在我帶你去吃美美的早餐,然後找房子,給你一個獨立的空間,葉小榆,開始新的生活吧!」他酷酷的臉上有絲生動的柔。
她仰起頭,深呼吸,但願一切如他所說。
他拎起包,拉住失神的她,含笑走出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