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揣想的憂鬱(下)
看著出出進進一班上班族打扮的人潮,葉小榆忍不住就想嘆息。
餐館沒有錯,藍頂白牆的古歐式風情設計,約莫一百多平方,有二層樓,格調明快俐落,屋頂的正中內有一公尺見方的開口,貼著淺藍的玻璃,白天時可以讓陽光自由地照亮店內每一時,又特別又節能,晚上月光很好時,則可以隱去所有的電能,點上蠟燭,享受一種人為的浪漫。
可惜今天月黑風高,適宜夜襲,卻不適宜約會,當然她與他——仲凱也不是約會。
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她根本沒把中餐時他的話當真,下午她忙著輔導學生,他在清華還有別的課,她不作多想。沒想到下班前他居然按時準點在集訓中心外等著她了。
她再次明明白白拒絕,他什麼話也不講,就那樣深深地注視著她,也不走開,臉上線條綳得緊緊的,沒有讓步的意思。
她知道這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可是她不想要,可卻又沒有辦法。
於是,她此刻坐在這幽雅的餐廳中,滿室柔和的音樂,他仍不拘言笑地坐在對邊,認真研究菜單。外面天陰得象要下雪,對面再坐著一座冰山,葉小榆只覺著寒從腳下蔓延上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難得,他抬高了一下眉毛,看著她。她也沒什麼表情地回視著,「我要一份玉米濃湯,還有一份點心。」她淡淡地說。
餐館位於眾多寫字樓之間,客戶多為白領,酒的花樣很多,但菜一般,她看了很久,慶幸終於找到可以吃飽的食物。
「你可以多吃些,你太瘦了,不必擔心發胖。」這麼體貼的話,從一張冷冰冰的面容里吐出來,有種怪異的幽默。
「足夠了。」葉小榆不覺得感動,他至今都沒道歉,她也一點不想領他的情。
他點了一份義大利餐。
等餐時,一下無事可做,又無話可講,不免有些難堪,當然這隻指葉小榆,仲凱則不以為然地打量著她,不是禮貌,她都想離席而去了,回到小窩,煮一點麵條,吃得暖暖的,再巴在屋內傻傻地想想一個不該想的人,迷迷糊糊睡去,也比坐在這兒受這份苦好。
「葉老師,話講得很少。」他終於把她的姓叫准了。
「嗯!」其實那要看和誰講話呢,做老師的不可能話太少,不然一節大課怎麼撐下來,她和他又不熟,言多必失,已落下「無事傻笑」的印象,再多一個「長舌婦」的感覺嗎?她可不要他記住她。
幸好沒等多久,晚餐上來了,至少可以把注意力轉移。葉小榆剛想開動,他忽然拿過她的點心餐盤,細心地為每一隻點心抹上黃油,然後再推給她。
葉小榆有些哭笑不得,說他不懂禮貌吧,他此時又象個周到的紳士,說他懂,明明他講話尖刻得讓人無法遁形,怪人一個。
「付總,我送紀總回家,你付賬可以嗎?」隔壁雅間出來一幫人,一個柔媚的女聲軟軟地叮囑著。
葉小榆停下手中的動作,身子一下就僵硬了。
「不,你付賬吧,我送紀總回去。」另一個男聲說。
「你不要早回去陪你家新婚太太嗎,我送就行了。」女聲很堅持。
「我沒有喝醉,我可以自已回去。」又一個男聲微有些口齒不清地說。
葉小榆屏住呼吸,直直地坐著。不會錯的,是紀躍飛,公司的應酬,還有付剛、秘書,他有些醉了,他的秘書想送他回去,然後……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果真他沒有寂寞太久,沒到十日,他的懷中又有別人了。
以前說不定有多少個晚歸的夜晚,都是他體貼的秘書相送。現在沒有她,他更方便了。
心即刻就疼得象抽痙,她放下湯勺,揪住胸前的衣服,輕輕地按著,臉痛楚地皺成一團。
「怎麼啦?」仲凱發現了她的異樣,忙探手抓她的手。
她奮力甩開,閉上雙眼,忽地覺得噁心,起身就跑向洗手間。沒有吃什麼,只是一直干吐,直吐得胃發出迴響,她這才直起身,用冷水拍拍額角,疼痛稍微好受了一點。
斜依在牆上,平息心中的懂亂,看出鏡子中一張蠟黃的小臉,人未老色先衰,呵,她有什麼讓人留戀的地方呢?沒有艷美的容顏,又不是刻骨銘心的初戀,她有什麼資本去與別人爭呢?何況現在都是陌生人了,她還能計較什麼,做什麼,都是他的自由了。
她,庸人自擾。
落莫地抹去臉上的水珠,走出洗手間,看見仲凱站在外面。她歉意地一笑,「對不起,影響你的胃口了。」
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什麼話也不說,上前伸出胳膊環住她的肩,輕擁著帶她回餐廳,她感謝地回頭沖他一笑。
仲凱停下了腳步,眼睛瞪著前方,葉小榆回過頭,正對著紀躍飛疾憤陰冰的視線,吉星兒抱著他的腰,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別重逢,這樣的相見實在是太有趣了。
葉小榆有些想笑。
吉星兒佔有式的攬緊紀躍飛,目光發狠,不退讓又理直氣壯。「你想怎樣?」
有些女人,在男人面前柔若弱水,但在對手面前,比較奮不顧身,比較張牙舞爪。
吉星兒就是,自從得悉紀躍飛離婚後,暗喜在心,她不惜心計地展示著無盡的風情,儘力想把紀躍飛勾引上床,雖然還沒有得逞,但今晚這樣的好機會,她不想錯過。沒想到,好死不活地居然碰到前紀太太。
難者葉小榆抓住仲凱的手臂,指尖冰涼,她側了下身,給他們讓開了路,淡淡地點下頭,朝自已的餐桌走去。
「看來你行情不錯啊?」紀躍飛涼涼地說,一點喝醉的跡象都沒有。
葉小榆愣了一下,沒有回頭,輕笑著說:「謝謝!」
「看來你在佛前祈禱了五百年,果真在最美的時刻遇到了那個人。」他銳利地瞪了一下那個周身散發出傑出氣息的外國男人,輕諷道。如果講紀超暗戀葉小榆,他只會有些不開心,但這個男人,外型上與氣質上則讓他覺得太危險太危險了。
「紀躍飛,你去死吧!」葉小榆渾身顫抖,轉過身瞪著他,一張臉由黃變得慘白。想必他看到了那首《開花的樹》,那個人明明是他,他怎能這樣隨意說出來。他不愛她沒有關係,但不必這般侮辱她。
「死?你為何要咒我死呢?怕我礙著你,我不是同意離婚了嗎?難道你嫌不夠自由?哈,放心,我對書呆女沒有興趣,我喜歡的是……」紀躍飛忽然返身按住吉星兒貼緊自已,在人聲鼎沸的餐館里,就那麼親吻起來。
葉小榆眼前一片黑暗,她輕咬著唇,眼眨都不眨的盯著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爾後絕然地轉身,直直地走向門外,仲凱忙招手買單。她筆直地朝前走,不看車道,不看行車,就那樣走著,有幾次急駛的汽車都差點撞上她,司機破口大罵,她也象沒有聽到,依然那樣走著,直到仲凱追上來,抓住她的手臂。
她漠然地抬頭,路燈下,仲凱看到她把唇咬破了,嘴角腥紅一片。冰山崩潰一角,他找不到紙巾,只得用衣袖輕拭去血跡。
她醒過神來,拂去他的手,欲推開他,他不放,強抱著把她拉到一邊的車內。
「幹嘛?」她皺眉,乾乾燥燥的眼眶和臉龐倒教他意外了。
「對不起!不該帶你到這裡來吃飯。」他點了根煙,吸了一口,看她一眼。
「你沒有錯!」她別過頭,不想讓任何錶情再落入他的眼中。誰也沒有錯,如果心中曾有一絲牽挂和思念,那此刻蕩然無存,無愛亦無恨,她死心了,死得徹徹底底。
「如果你想哭,我不會介意。」
「我沒有哭的理由。」
「情緒渲泄出來會比較好。這裡沒有別人——」
他以為她會害羞,呵,如果害羞一次能讓心痛一點,她願意,可惜這是枉然。
輕輕地說出地址,「麻煩你送我回去。」她不想再說話了。
他看了她一眼,發動車,徐徐地前行。天果真下雪了,車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車燈下狂飛著,這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可真是時候。
「葉老師,講個我的故事給你聽,」仲凱輕輕地說,兩眼看著前方。
「喔!」葉小榆不好奇,隨意應了一聲。
「說出來,你可能無法相信,我是個GAY,不要驚異,這在國外很正常。其實我以前並不是,但在讀高中時,我遇到一個人,是我的同學,他先開始的,瘋狂的愛戀象潮水般把我淹沒了,我抗拒過,但最終還是被他打動了,我心甘情願地愛上他。我們一起十年,但去年他忽然對我說,他發現他有愛異性的能力,他想生孩子,有一個正常的家,他想回頭。」仲凱說到這,把車停下了,燃起一根煙,把臉藏在煙霧後面,「而我卻在這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我不恨他,每個人都有愛別人和不接受別人愛的權利,我消沉過、頹廢過,但後來都平息了,我決定來中國,好好地工作。葉老師,愛情很美,但不是人生的全部。」
「但你以後就不會笑了,是嗎?」葉小榆低聲說。
「是,從那以後,我就沒快樂過。真心愛一個人,一生只可一次,以後再遇到誰,都不會有那種激情了。」他俊美的容顏上掠過一絲痛楚。
「我們都是可憐人。」她喃喃地說。
他熄滅煙,看著她,「沒人愛不可憐,不會愛別人的人才是可憐蟲呢。」
可能因為他是GAY,是同病相憐人,她撤下一切心防,先前所有的委屈就那麼流了下來。仲凱目視前方,沒有開車的意思。
她輕輕的抽泣著。
「不要忍了。」他的聲音沒溫情,但很令人感動,稍微一拉,她撲進他的懷中,枕著他胸膛哭起來,他沒有移開身子,微微圈著她,頭輕擱在她肩上,象兩隻相互依偎禦寒的鳥兒。
許久,她才止住悲聲,紅腫著眼,難為情地扯出一絲笑意,「對不起,把你衣服弄濕。」
他搖頭,「沒事,至少我們兩人還有一個能笑,真好!」他撫摸著她的臉頰,「我好羨慕。」
「仲凱,」葉小榆忽然忘卻了自已的疼痛,憐惜地說,「我們做朋友,好嗎?」
「你不在意我是GAY?」他自卑地說。
「GAY也是人呀,只不過愛的人是同性而已,真心愛一個人又沒有錯,我欣賞你的真誠還有優秀。以後,不要講我傻傻笑就可以了,我會是個很不錯的朋友。」
葉小榆認真地說。他把他舊日的傷痛攤在她面前,只為讓她懂一切都會過去的,她有什麼理由拒絕這樣的朋友呢?
「我叫小榆,榆樹的榆,很普通的一棵樹,鄉野里處處可見。」她向他伸出手。
他輕輕握住,藍式的海洋飄起一層欣慰,「仲凱!」
兩人相對而視,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上一吻,「這個夜晚,對於你是不幸,但對於我來講,卻是一份幸運,我在中國有了一個可以傾心相交的朋友。」
「我很期待。」有一個高高大大,可以不在意性別的朋友,不擔心有什麼之擾的朋友,葉小榆也有點開心,何況他的博學還讓她很敬佩。
只是這相識的方式,她不想多回味。
怎麼講,還是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