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見來者,我精心醞釀的乖巧可人,如受驚四處亂竄的短尾兔子,咻咻兩下沒了蹤影。
虎著臉問道。
來者含笑不語,彬彬有禮的將兩扇高門推開,擇一側而立。見我杵在原地絕無馬上進去的意思,提袖朝我邁近一步。
我的眉立刻皺了起來。
阿娘不喜人多口雜,不貪慕熱鬧,阿爹一向的慣著她,一來二去,丹穴洞便沒了婢女與火夫。同樣的道理,鳳築是我們一家三口的鳳築,不曾有給一看家護院的小廝留過餘地。
此人必不會是小廝之流,若是阿爹阿娘的摯友,似乎年歲又有些對不上。
難道……
眼見他另一隻腳已提起,我趕緊將手腕一抬,摺扇指正他眉間,這個舉動果順利將他逼停,外加讓他小小意外了一把。
「難道你是新上任的土地?」
雖有近二十萬年的資料可以佐證,一方土地改任或高升的幾率微乎其微,且神界也確是沒有流言影射前面那位辦事不力,地屬司更不曾爆出想走馬換人的風聲。可除此之外,我委實想不到還有其他可能。乾脆死馬當活馬醫醫,先問問再說。
「之前那位是高升了,還是差事當得不好被革職了?」
他抿了抿嘴,一抹溫煦的笑從嘴角不脛而走,像個知書達理還很善解人意的書生:「琥珀公主說笑了,如我這般年紀輕輕且資歷淺薄者,地屬司豈會放心讓我管轄一方土地?」
這個回答,我信。因為一件陳年舊事。
摺扇在半空中僵持片刻后,被快速調轉方向,收了回來。
那是大前年上茶樓聽書的事。
那日,土地閑來無事,聽我要去茶樓,提出一道去,美其名曰:在旁作陪。如果沒有看守鳳築這層關係在,誰樂意帶個土地老兒出門?
我嫌棄的沒有與他並肩同行。
等進了茶樓,挑好座,點完吃食,小二見我是常客,悄悄告訴我:台上說書先生不是我經常捧場的那位。
多少有點遺憾。
事實也證明,我的遺憾萬分正確。
這位新來的先生不但聲音怯場,且故事講得極其生硬,缺乏張弛有度的緊迫感。第一杯茶還未吃完,我已是一臉索然無味。
土地亦然。
我很想棄席離去,卻又挂念那壺茶:香如蘭桂,味如甘霖,確是凡間少有的好茶。看得出,土地也有這個意思,便訕笑著與他不搭調的喝茶閑聊。
土地老兒瞅著年紀一大把,實際就是年紀一大把。一張口,儘是牢騷,且這諸多牢騷還只針對一人——地屬司的當家,葉騰神君。
記得其中有一段牢騷,說的正是葉騰神君性格古板固執,選拔任用土地禁忌頗多,首要一條便是:年輕漂亮者不用。
再看看眼前人,年歲瞧著沒我大,又長得劍眉星眸,面如冠玉,加上身形頎長,一襲白色長袍一塵不染到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活生生一清新俊逸的青年。
確是沒法入葉騰神君的眼。
便神色淡淡的拿摺扇拍著下頜,雖說我承認眼前青年是個俊美的青年,然比之阿爹還是要略顯遜色一籌。對他實在提不起半點興趣。
想起他方才對我的稱呼,後知後覺的冷笑一聲:「如今的世道可真奇怪,本上神明明是回自己家,可大門一開,卻出來一個本上神不曉得姓氏名誰的人?莫非是家中還有本上神不配知道的秘密?」
「公主息怒,是我失禮,忘了先行介紹自己。」青年對我來勢洶洶的挑釁很不以為意,柔柔一笑,不卑不亢不急不躁的與我拱拱手道:「琥珀公主安,我乃東海白止。」
白止?
不就是天君老兒垂涎三尺的毛頭小子?
一句簡單的介紹讓我又著意將青年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除去袍子比一般人乾淨些外,名聲大噪的東海龍太子瞧著也並無其他過人之處嘛。
水分這個東西,一經人云亦云的手,果然要產生「差之毫厘,繆以千里」的誤差。
「琥珀失言,萬望白止殿下莫怪。」嘩的一下,我毫無歉意的將扇子一把打開,一手背後,一手搖著扇子直接往裡走:「殿下這是要回去了嗎?」他嘴角剛動,我又速速送上一句:「琥珀還有急事要與阿爹相商,那就不遠送了,殿下好走。」
說罷,人已入了院。
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公主真是愛說笑。」
鬼才有閑情與你說笑?
我頭也不回的往書房方向疾行。
阿爹的書房在小湖前的亭子隔壁,穿過堂屋入長廊,繞過假山便到了。
我剛一踏入長廊,口中便急不可待到阿爹阿爹喚個不停。一直喚到我一腳踢開書房閉緊的木門才打住。
阿爹正一人伏在書桌前,我走過去時,他像木雕般維持現有姿勢不動。
身體前傾,左手伏案,右手提筆,筆桿朝上,筆尖朝下,與筆尖相隔一指遠的宣紙上,除了幾滴目前還看不出是山是水是人是物的墨汁糰子外,只剩白茫茫一片。
「阿爹,你又江郎才盡了?」
我湊上前,忍不住笑道。
阿爹的手立刻以肉眼可視的速度抖了一抖,一滴墨汁糰子從筆尖呲溜一下,掉在了宣紙上。
「呃,」我搖著扇子,彎腰盯住紙上的墨汁糰子:「阿爹,可是阿娘不肯原諒你,傷了你的心,才讓你如風中殘燭般連筆都握不穩?」
「唉~」阿爹長長一聲嘆息,行動遲緩的將筆擱在硯台上:「琥珀呀,你究竟又闖了什麼禍事,非得尋來鳳築,擾阿爹心緒不寧做不好畫?」
阿爹生平三大趣事,一為吆三喝五把酒言歡,二為執筆開卷抄寫術法,三為埋首伏案潑墨作畫。
第一個,因為我的出生,被忍痛割愛於十萬年前;第二個,因為活得太久,讓仙家法術已抄無可抄;唯剩作畫這一項,暫且太平安康,沒出什麼幺蛾子。
有點火氣,在所難免。
我二話不說,上前抱住阿爹一隻胳膊,左扭扭右扭扭:「阿爹這是嫌琥珀礙著你跟阿娘過二人世界嗎?哼,真真是討了媳婦歡心就忘了女兒。」
阿爹哼哼兩聲:「別怪阿爹沒給你通風透信,你阿娘現下是不在屋裡,等你阿娘回來,你若還在這裡胡攪蠻纏,必有你心煩的。」
聽著口風不對,愣了一下。
阿娘讓我心煩,只能是我先做了什麼讓她的心煩事。可近來幾日,我安分守己得很,並不曾有過錯事……呃,等等,難道是我高薪聘請花喜鵲下廚的事?
哎呦,糟了,那張布告還貼在集市喧嘩處忘了撕。莫不是哪個好事者揭下送來給了阿娘,使得東窗事發?
呃,依阿娘打擊報復的能力,那我恐怕真還做不到不心煩。
「阿爹,丹穴山近幾日政務繁忙,女兒不便久留,只想問問阿爹,你記錄的那個失魂湯,可有解除的秘術?」
我只能速戰速決。
阿爹抽起宣紙,冷冷道:「沒有。」
「你再仔細的好好想一想。」
我撒著嬌央求道。
阿爹重新換上一張宣紙,鋪好:「想也沒有。」冷漠到底。
「阿爹……」
「你調給誰喝了?」
阿爹飛來一掌,將我雙手從他臂彎里拍開。
「呃……」我揉著手背,吞了一口口水:「賣魚的熊瞎子老是記不住自己的攤位,昨日又因此事與紅毛狐狸大打出手,我,我一時沒控制住脾氣,就,就給他倆調了點。」
「調便調了,不過是讓他們昏睡幾個時辰。」
「只是這樣?」我如五雷轟頂般扯著阿爹的袖子急。
「只是這樣。」阿爹說完,突地臉色大變,反手一拽,將我拽到窗前:「你慘了,你阿娘回來了。」
話剛落音,阿娘果然出現在假山前,正興沖沖的往書房這邊來。
我得了答案,心裡正盤計回去如何同騙子梧桐算賬。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瞧見她旁邊那顆歪瓜裂棗了嗎?」阿爹努了努嘴,我方瞧清阿娘身後還跟著一人。且那人……
露出一抹英雄所見略同的笑,道:「可他家的夜明珠卻是極好的珠子。」
「別提了。」一聽夜明珠,阿爹莫名來了脾氣:「儘是那顆珠子惹的禍。」
我急著離開,無心探問。可等阿爹一口開,才知事關自己,又自願留了下來。
當年,為賠我一顆半人高的夜明珠,阿爹親去東海。東海老龍王甚是爽快,二話不說便將東西奉上。只在臨別時,提了個不情之請。
「他說他不想同天君結親家?」我匪夷所思的問道。
「天君四個公主一個比一個不服管教,娶回去,禍害一方。」阿爹陪笑:「龍王不想要,情理之中。於是我二人就約定,日後天君若有許婚之意,就假說他家小兒定了你,夜明珠即為信物。」
莫名其妙被定了門親,且這夫君還是天君垂涎三尺的香餑餑,這等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如何都要訝上一訝,方對得起我吃驚的這份心情。
「那他今日會出現在此,」訝完了驚完了還是要直面問題:「莫非是天君有了意,他特特趕來找你兌換承諾?」
「琥珀你放心,只要你不願意,阿爹必不逼你。」
「這話,我信。」我將摺扇一折一折的推開:「可阿娘呢?」一臉慍色的橫了阿爹一眼。
阿爹的臉心驚肉跳的顫了顫:「我不是給你通風透信,讓你速速離開嗎?」
「倒是女兒不對了。」我將打開的扇面遮住半張臉,訕訕一笑:「有一事,忘了同你講,今日上午我聘了個廚子。」
阿爹吁了口氣:「人是鐵,飯是鋼,雖說你不吃也不會餓得慌,但你高興就好。」
我很會察言觀色的嗯了一聲:「你不問問這廚子叫什麼?」
阿爹撓撓鬢角,再是不能理所當然的笑了:「左不過就是唯一在酒樓當過廚子的黑狼唄。」
「非也非也。」我將扇子移至胸口,扇得格外激動,阿爹一愣,我湊過去擠眉弄眼:「是那隻給你做紅燒肉的花喜鵲。」
阿爹的臉,頓如死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