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好生將花鋤放下,接來帖子一看。
「蓬萊仙島了無上神小兒滿月宴」十三個金光濯濯的大字亮得忒晃眼了些。
連忙哎喲哎呦幾聲,腦子不夠用真真誤事得很。
綏風冷眼旁觀,我緊著舉了帖子往光禿禿的腦門上重重敲上一敲,失笑連連:「瞧我這記性,怎把這事給忘了。」
這隻老鳥方將臉上那絲旁觀的冷眼去了,正眼相待。
了無上神小兒,也是我家二姐伍小芷的小兒。
二姐長我整好十萬歲,其天資中規中矩,五萬歲飛升上仙十萬歲飛升上神,水到渠成無驚無喜。
娘親說,二姐初為上神那日,爹爹照例帶她去到九霄雲天給天君行禮。
此乃爹爹立下的規矩,鳳凰山的孩子飛升上神,須得讓爹爹或是子墨爹爹帶了一同去給天君行禮問好,方可離別鳳凰山或擇地另居或自主婚嫁。
二姐自不能例外。
折子戲本上講過,天作之合無外乎一個「巧」。
東海之東蓬萊仙島君上同夫人育有麟兒三個,二皇子了無天資甚高且有玉樹臨風美少年之名,初入上神,便惹得天界各路待字閨中的神女仙女垂涎欲滴不止。
二姐同我講過,那段日子,但凡天界保媒拉縴有點名頭成過對的,皆都蠢蠢欲動。
拔高了無無疑不是烘托她自個,我家這位二姐可不同我家大哥的純良,此話,我半不信。半信是因下界皇帝都有三門窮親戚,九霄雲天上的天君想來也不會少。
口中念念是以為奇,方不能免俗的特意巴巴的將了無召去九霄雲天敘話。
倘若不是眼盲心瞎的獃子,都曉得敘話不過是指婚含蓄婉轉的託詞。這指的,還不是別家,正是狐狸洞中九尾狐一族。
那可是四海八方九霄人人皆知的美人胚子。
天君以是圓滿,了無則不然。
自盤古開天闢地蓬萊仙島孕育第一隻大鵬伊始,其島上便無飛禽同走獸通婚的先例。縱然天君存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念想,可這念想就好比強扭的瓜,也好比如鯁在喉如芒在背中的鯁同芒,讓了無很是悶悶不樂。
若非顧著天君威嚴,這隻大鵬鳥恐一早就拂了袖子辭主東飛。
了無日後同我講,天旱逢甘露,這甘露講的正是我家爹爹領著我家二姐入殿覲見,讓他望過去的那一眼萬年。
此話,我仍是半信,半不信。
倘若那日是子墨爹爹領著子墨家姐妹前去拜會天君,那又當如何呢?
「見著你二姐,記得同她講一聲,最好的桂花蜜須得等到九月金桂盛開,若她願意等,十月的時候讓她派人來取;若她不願意等,你就回她一句,綏風只懂釀最好的桂花蜜。」
桂花蜜、桂花釀、酒罈子,綏風半點也不肯將就的三樣物事。
「此外,今日你大哥若也去了,你就將我讓你給你二姐捎的話同他再說一遍。假若你大哥今日沒去,待滿月宴一散,你也莫急著回來,轉道去鳳棲走一趟,話總總是歸你帶過去。」
綏風將癱在草叢裡的牛皮袋重新拎了扣入掌心,斜斜的眼瞼斜斜的向著我。
我乾乾一笑,綏風這般斜視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大哥還未去鳳棲繼任鳳帝之位時,場面上那些應酬事乃是他分內之事。待他拂了爹爹及子墨爹爹美意,沒有同子墨大姐子琴生出兩情相悅,反與子墨四姐子畫暗生情愫喜結良緣后,爹爹備受打擊。
子墨爹爹亦然。
二人嘀嘀咕咕商議了整整一宿,最後決意讓大哥帶著子畫回鳳棲繼任鳳帝鳳后之位。
日後再有宴請之事,拜帖就同大哥去了鳳棲便不再回鳳凰山一般無情。
我甚是奇怪,幸有綏風從旁指點迷津,方才曉得爹爹原是鳳棲國鳳帝,為了娘親才搬至鳳凰山避世。前十萬年裡,爹爹忙著同子墨爹爹攜妻遠遊,鳳棲一切政務皆是停滯不前的擺著。眼下,莫說我家大哥如二位爹爹之願娶的是子琴,便是他誰都瞧不上,誰都不娶,我家爹爹同子墨爹爹自有另外的法子讓他應下鳳棲新帝之位。而帖子所請所宴從來都只有一個鳳帝,現新帝歸位鳳棲有主,鳳凰山自就落了個茶走人涼的下場。
是以,清靜。
二姐同了無婚後琴瑟和鳴如漆似膠,眼下這要辦滿月宴的小兒正是她家小五。前頭四個,我因遲遲做不去上仙,顏面難堪,漸生不願見人的心思,口頭應承應承未曾去人。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綏風遭蛇咬了四朝,卻也不過是斜一斜,可見其強悍。
「鳳凰山在南,蓬萊仙島在東,鳳棲在西,我若將這一圈繞回來,少說都要大半個月,你倒不心疼。」我纖細白嫩的手指又在酒壺上輕輕點了三五下:「今日這酒壺我是用不上了,到底要同你討個什麼樣的賀禮,凡可暫且記下不急。」說罷,解了腰間的酒壺,放與花鋤一側,又攤開手來往綏風眼前一伸,笑嘻嘻道:「只是我那小侄兒,好歹也是喚你一聲阿公的小輩,這份賀禮既怠慢不得也遲緩不得。」
綏風復又將肚子鼓鼓的牛皮水袋繫緊些以防走水,再撒開擱置一旁。爾後,彎腰將酒壺從花鋤一側拾起,沖著壺口吹了吹,嗡嗡幾聲迴音嘶啞低沉。
他很是滿意的將嘴角揚了揚:「你既嫌棄它,那便將它送給喚我阿公的那個小輩吧。」
難得綏風不吝嗇,主動將上好的酒壺轉手贈人,只是,一個剛滿月子的娃娃未必會對它歡喜。
還有我那位不是很純良的二姐,幾句數落怕是免不了的。我素重臉面,如若不然,便也不會因飛升上仙不順這等事,留守鳳凰山八萬年。
便是咳了咳,眉頭皺得顯而易見:「大鵬一族最不善吃酒玩樂,你讓我乍然送個酒罈子去,便是我家那位心腸有點壞的二姐顧念你的養育之恩,不便有所微詞。怕是我那位性子脾氣還算溫和的二姐夫也不肯答應。我難得出趟門,這等丟人現眼的荒唐事,你當防著,豈有禍害之理?」
大哥是鳳凰山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綏風頭回當爹帶娃,這就好比鳳凰山第一朵金桂綻放,意義非凡。待到我出生后,綏風早已不是當年的綏風,如何立威如何教導信手拈來,我五萬歲之前總是恭恭敬敬稱一聲:綏風爹爹。
雖則那時,大哥他們早已改口喚他綏風,我仍在懼著不敢同他頑皮。
五萬歲一過,綏風悶了好幾日。
娘親說,綏風爹爹太過自責,叮囑我莫去他跟前晃悠。
做不得上仙的明明是我,綏風爹爹這般,很是令我感動,敬重之心愈發牢固。
待我六萬歲生辰一過,我這心思重了許多。
二姐婚後,隔個萬八年就美其名曰歸寧一回,實則是將鳳凰山洗劫一回。正是有一回,她偷偷告訴我,不受疼愛的孩子自是沒有精心栽培的孩子那般福澤深厚。
我方頓然醒悟綏風自責因由所在,日後再不稱綏風爹爹,同他講話相處也不復從前的敬重。
偶爾,遇上我看不慣之事,還會同今日這般語氣略微冷淡的苛責一兩句。
時光,最是個神奇的物事,稜角分明如綏風也能打磨得溫潤如玉。
但見他輕描淡寫的笑上一笑:「那就換個雅趣點的。」
說罷,眨了眨眼,土黃色的酒壺陡然變作一根瑩瑩玉笛。
吾,果真是雅趣得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