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閣老安之
「你說,到底是哪一件比較女人?」顏芷看著小丫鬟抱來的一堆衣裳,是真的頭痛。」
「我瞧著那件紅的好。」小丫鬟平時遇不到這種事情,難得能幫著顏芷梳妝打扮,倒是一臉喜氣。
錦紅深衣,揉藍曲裾,銀絲金線緙鸞鳥,當得起燦若雲霞四個字了。顏芷一看,立馬翻了個白眼,
「穿成個郡主,去逛窯子,別別別......」
"那這件?"小丫鬟興緻勃勃,又拿起了另一件。
這件制式倒是樸素多了,短衫子配白襦裙,外罩的流雲廣袖衫上綉著密密麻麻的銀紅合歡。
就是這裙擺未免也太長了,穿成這樣,是要去京城掃大街嗎?
「不要,我還沒走到映花樓,它就黑掉了。」
顏芷趕緊打住,在她這種實用主義者眼裡,這種東西就不應該被設計出來。
小丫鬟也很無奈,「這可是今年上京閨閣里最流行的樣子。再說了,人家小姐,去哪不是坐轎,您為什麼非要走著去?」
顏芷想想也對,但轉念一想,進了映花樓,這裙子不免還是要掃地,不要了,不要了。
實在是想得煩,蘇煥只要求像女人,也沒說像什麼樣的女人。
既然是秦樓楚館,到底是要像花魁,像丫鬟,還是像牽線收費的老媽子?這要穿的衣服都不一樣.....
最後一個,可能有點難度。顏芷搖搖頭,蘇煥的口味——應該不會這麼奇怪吧。
隨便吧,衣服這種事情......
顏芷指了件淡色的,聽天由命地閉上眼,讓小丫鬟擺弄,開始繼續想案情。
系帶子的時候,她低頭瞥見自己腰間綉了枝霜白色的櫻花,那細蕊捻了銀線,落著玉一般的微光,彷彿山風一起,便要飄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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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大人來的倒早。」
顏芷這身女眷打扮,本來是說什麼也進不來的。還好刑部腰牌在手,拿到龜奴面前晃了晃,自己就被客客氣氣地送到了蘇煥的雅間。
果真,民不與官爭,哪個時代都是一樣的。
蘇煥抬眼瞧了下一身素衣的顏芷。
這個姑娘自然是漂亮的,那是一種穿著捕快公服,對著屍體高談闊論,也無法掩蓋的漂亮:
秀眉朗目,靈動而有生氣,唇角永遠掛著一個可愛而又戲謔的微笑,下巴卻有著堅毅的弧線,就像永遠戴著一張嬉笑的假面——熱鬧卻無情。
顏芷哪知道自己已經被蘇煥這個人形掃描儀掃描了一遍,一隻手端起桌上的茶水,一股腦灌了下去,「我說蘇大人,您到哪吃飯不好,這是我們姑娘家來的地方么?」
蘇煥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把玩著手裡的杯子:「也不是我挑的地方.....你可休息好了?」
顏芷苦笑一下,命案之後的七十二小時,向來是偵察的黃金時段。刑部上下,哪個能睡覺了?更別說她,謝頭還傳了話帶隊。
「原來是別有冤大頭啊......」顏芷跟蘇煥解釋這個也沒用,索性開始胡謅,「人家一片好意,請您同賞春色,您拉上我幹嘛?」
蘇煥打量著她的臉,眼神平靜,卻盯得她心裡直發毛,「我還以為你想來見識一下。」
「別別別……您的家教上京城裡數得著的。向同僚下手這事兒,您做不出來。「顏芷其實大差不差,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既然蘇大人有興緻,還是要好好敷衍下:
「再說了,蘇大人若要在上京城裡挑女人,自然有無數豪門淑女爭著搶著往上撲,斷斷不會覬覦小的。」
「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懂得我的品位嘛。」蘇煥瞧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替她續上茶。
顏芷不知道這話怎麼接,只得尷尬笑笑,接道:
「能請您到這種地方來,不是小官;全京城都知道你在查案子,這時候邀您出來,您不但答應了,還叫上了我,這人必然和案子有關。」
「位高權重,還和武舉弊案有關。今兒這局——做東的是『萬歲閣老』吧?」
蘇煥挑了挑眉,眼裡閃過著一絲笑意,微微頷首道:「有兩下子......」
「你們膽子好大,讓蘇大人一個人坐著,是瘋了嗎?」
門口傳來個聲音,官腔十足。顏芷笑著朝蘇煥眨眨眼,正主兒來了。
「哪能啊,閣老哦,樓里的頭牌全進去露過臉了,都被蘇大人趕出來了......」樓里媽媽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委屈。
說話間,一男子抖抖衣服走了進來。一點也不像坊間對他的各種暗諷,張安之其實身高體魁,眉目寬和,六旬開外,頗有點老幹部風。
顏芷暗暗想:年輕時候也算小鮮肉一枚了,可惜了了。
「下官怎敢替閣老做主。」蘇煥站起身,笑道:「賞花飲酒,蘇某可以說一竅不通呢。」
「這就不對了,蘇大人青年才俊,詩酒風流,原是該當的,該當的。」張安之含笑捻須,目光落到顏芷身上,「這位小娘子新來的吧,怪不得能入蘇大人法眼。」
顏芷心想,這誤會可大了,麻溜兒起身福了一福,憋出個便秘似的笑,「承蒙閣老誇獎。」
「蘇大人是貴客,就一個美人相陪,成什麼樣子?」許是顏芷那笑容抽搐地太厲害,張閣老看著不滿意,轉身吩咐了一聲。
不一會兒,雅間里就上來一大群鶯鶯燕燕。上菜的上菜,倒酒的倒酒,還有三兩個唱小曲,幾個陪說話的......直讓顏芷沒處下腳,趕緊退到屋角,躲開了算完。
遠處兩人倚紅偎翠,好不熱鬧。
「蘇大人到這映花樓來,醉紅姑娘名滿京華,她的曲要是不聽,可是說不過去哦。」張安之三杯兩盞下肚,一隻手搭在陪酒的姑娘身上,色迷迷地,說話都有點飄。
「真的嗎,下官可要見識見識。」蘇煥的聲音也遠遠飄過來,聽來挺感興趣。
早有美人移弦換柱,幾聲錚錚的琴音響過之後,便款款地起了個調子。
隔著重重珠簾,那美人鳳首低垂,確實有幾分姿色,淺吟低唱之聲清脆悠揚,在廳堂里低回婉轉,顏芷聽來都疲乏盡消:
"昨夜朱樓夢,今宵海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從林......"
"海國吟....."顏芷細細琢磨這唱詞。這是她這幾天夜裡,第二次聽見海國這個地名了,一流的玻璃鍛造技藝,格律嚴謹的唱詞......還真是有趣......
顏芷這一走神,撫琴的女子已然唱完了,簾捲風動,餘音不去,剛才還鬧哄哄的雅間一時寂然。
"果然好曲子。"蘇煥撫掌而笑,「難得詞曲氣象空闊,不像出自閨閣女子之手。」
既然當得這種地方的頭牌,自然也是有幾分傲氣的,美人依著規矩福了福,便退下去了。
顏芷正想再看美人兩眼,張安之終於切入了正題,
「蘇大人啊,刑部的案子,沒太勞累您吧?」
「勞累不敢當,不過有些棘手......聖上生了大氣,正不知如何收場。"蘇煥一臉為難,誠摯地看著張安之,「倒是閣老二朝老臣了,還要向您請教。」
張安之搓搓手,揣摩蘇煥這話有幾分可信,終不敢推脫地太過了,畢竟自己當初在吏部里大張旗鼓來著,原也推脫不過去。
「今年武舉的事兒吧,原是我糊塗.....我那侄兒,托我這叔父給他謀個位子。我原想著,又不是什麼正經狀元,給誰不是給啊......你說是吧。」
「做長輩的關心子侄,本是該當的。」蘇煥笑眯眯地替張安之斟上了一杯酒,鼓勵這老糊塗接著說下去。
「我也就是花了幾個小錢,託了點人......罪不至死啊......我那侄子,本來也沒那麼不濟,這不就是那天考上了高興,酒喝得多了點么.....丟人歸丟人啊.....不過,大牢里的人命,可跟我們半點關係都沒有啊。這事,賢侄你可得相信我!」
顏芷這邊,第一次看到蘇煥笑,噁心地打了個哆嗦。
還有這閣老,稱呼怎麼突然就變賢侄了?不是朝堂上,盡和蘇煥他爹不對付的么。以前沒機會見識,現在知道了,官場如戲,全靠演技,嘖嘖嘖......
「可這麼多條人命,除了閣老,小侄愚鈍,怎麼也想不出來別人了。」蘇煥端起杯子,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外人怎麼瞧都是這樣,聖上瞧——怕也是這樣。閣老,小侄可真是難辦得緊……」
「賢侄,你可得替老夫做主啊......「
說時遲,那時快。張安之一把扯住蘇煥的袖子,當著映花樓里來來往往姑娘僕役的面,絲毫沒帶猶豫地,就往地上撲去。
」前天晚上,我可一直都在這兒的,映花樓上上下下,都可以作證啊。賢侄啊......你可得還老夫清白啊!」
張安之腦子倒沒完全糊塗,至少在趴在地上之前,還記得強調一下自己的不在場證明。
雖然顏芷覺得,以他的財力地位,願意替他殺人的,有得是。也實在難以把眼前這麼個笑柄,跟地牢里殺人如麻,下手利落的兇手聯繫起來。
您老人家怎麼說也是當朝一品大員,雖說這幾年換了主子,今時不同往日了吧,以前得意的時候,也是呼風喚雨的主兒。蘇家再有根基,蘇煥也畢竟是個晚輩,您這張老臉該豁得出去的時候是真豁得出去。
蘇煥大約也是被張安之超出認知的厚顏無恥被震住了。好說歹說才把張閣老拉起來送了出去。回來時,也是一臉無奈。
「你怎麼看?」蘇煥揉揉太陽穴,大概是還是因為剛才那一幕,簡直無法直視。
「真不像他做的。如果是他,未免戲也太好了。」顏芷做了個鬼臉,表達內心的震撼與崇拜,「不過,你們官場里的人,各個都是角兒,我也不太敢說。」
「對了,你倒不算官場里的。」蘇煥看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唇邊浮起一絲微笑,這次看起來順眼多了。
「走吧,還是你想留下來過夜?」
顏芷心裡翻了個白眼,搶先出了門,出奇地覺得今天晚上有蘇煥跟著還挺好的。
「哪裡,哪裡......蘇大人要想留下,小的絕不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