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姐姐媽媽
女人低垂著頭,撥弄著兩邊垂髮,遮擋住自己臉面。
等羅彬漸行漸遠,她才從馬銜扣的手包里拿出手機,抬手要撥電話,卻又在躊躇良久之後垂下了手。片刻后她又抬手,用手機照了照自己的臉。
這時從拐角駛來一台計程車,她慌忙揮手攔住。
司機看了眼捂臉的女人,神情為之一頓,便不自覺的踩住了剎車。
等車停下,他又朝前看了看遠處的一人一貓。
司機吐出口長氣,像似打定了主意。等女人上了車,他轉頭問道:「小姐,您要去哪?」
女人像被「小姐」二字扇了一巴掌,雙手捂住臉面,「嗚嗚」的哭出聲來,她越哭情緒越激動,直哭的全身顫抖。
司機一臉茫然,僵了片刻,竟自作主張的啟動了車子。
車子沿著青杉湖轉了半圈,女人才止住哭泣,鼻子眼睛都已哭的通紅。
她瞥了眼前座的司機,是個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穿著統一的斷袖襯衫,手上戴著一副白色手套。
確認他的側臉,和副駕上的服務資格證照片一致。女人才擦拭著淚痕說道:「對不起,耽誤你時間了。」
開車的男人淺笑著回道:「沒事,誰都有不順心的時候。」
「你這是拉我去哪?」女人問。
「你還沒說地址,所以就帶你兜兜風,我難過的時候常這麼干。」司機說著用牙摘了左手手套,把手搭出了窗外,手指逐節擺動,如同隨波逐浪一般。
女人也學著他的樣子,把手伸了出去。窗外的空氣如同實質,就像把手伸進了激流之中。
激流推著掌心,微微抵抗就蜿蜒了手指。
車子帶動的晚風,把愁緒抽離她的身體,更有心酸苦楚從指尖絲絲的流走。
她回頭,看了眼中控台問道:「師傅,你的計價器壞了嗎?」
男人搖了搖頭,「怎麼了?是怕我漫天要價嗎?」
女人心裡多了分警惕,但仍舊鎮定的說道:「不,我相信你是個好人。謝謝你帶我兜風,我感覺好多了,現在可以放我下車,我願意多付車費給你。」
男人笑了笑:「青杉湖才兜了半圈,可以讓我載你兜完這一整圈嗎?請你放心,我並沒惡意,而且我並不打算收你車費,畢竟這是我的榮幸。」
躲在後座黑影里的女人,蹙了蹙眉,問道:「你認識我?」
開車的男人嗯了一聲,「您是省台的新聞主播,在寧市不認識你的應該不多吧?只是你今天穿了便裝,一般人應該認不實。」
女人把身子往後靠了靠,只怕是自己上了賊船,此時更不好用言語刺激對方,她想了想語調溫和的說道:「師傅你眼力真好,走出演播室換了妝容以後,在路上能一眼認出我的真的不多。」
男人並沒有接受恭維,而是轉移話題問道:「青杉湖有個傳說,不知道胡主播聽說過嗎?」
作為省台的新聞工作者,對省城寧市的大小故事女人自認聽得多了,但她並不打算截住男人說話的興緻,以免把他激怒。
她把頭歪向窗外,「說來聽聽,或許你的故事我沒聽過也不一定。」
男人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見她興緻缺缺的看著窗外,但這並不影響他說故事。
「從前,有個孤苦少年,常于山中採藥為生,一日進了深山密林,在一處低洼的山坳處,遠遠看見個一女子立在岩上。
少年自幼獨活孤苦無依,時間一長鄉民都嫌他邋遢,他也早被呵斥怕了的。
此時他怕走的太近會惹惱那女子,遂只敢從遠處穿行。
山中來回多日,無論颳風下雨,每日都能看見那女子一動不動。
少年好奇心切,便愈走愈近,直到一日他來在女人跟前。
只見她肩窄如削,腰細如束;髮髻高聳,腦後懸花;柳葉彎眉,明眸善睞;丹唇外朗,皓齒內鮮;身披明麗羅衣,腳踩飾紋彩靴,拖著薄霧裙裾,點綴耀眼明珠,周身更有異香縈繞,久久不散。
女子立於此處已不知多少時日,卻不染塵垢,不沾雨雪。
少年哪見過這般神仙女子,即使女人不言不動,他也不敢上前觸碰,只怕玷污了眼前的聖潔。
一來二去,少年每日入山和她說話,有塵世間的繁盛美好,也有生活里的悲苦心酸。雖說這女子如同雕塑一般,對少年的話語不應不答,但在少年心中她便是這世間與自己最親近的人了。
一日烏雲密布,眼看雷雨將至,少年依依惜別,正欲離去之時,卻見一滴雨水落在女子臉上。
少年驚呼出聲,解下身上蓑衣,撐於竿上,為女子遮擋風雨。
雨停雲散,淋了半日的乾瘦少年,回到棲身的破廟一病不起。一日恍惚入夢,見那神仙女子飄然而至,於他身前掩面泣淚。
少年問:「姐姐緣何哭泣。」
女子道:「你我神交多日,本念你小小年紀嘗盡人間疾苦,如今又因護我周全,使你累及性命,我哪還有不哭的道理。」
少錢勉強咧開笑容,說道:「我不打緊,早日死了,倒好去尋爹爹媽媽。倒是姐姐,你一流神仙人品,怎就困在山坳密林了?」
女子拭淚嘆道:「我本是仙界樂神,只因阿修羅王惱怒陷害,才被陷足此地,如今神念離散,衣裳垢膩,肉身臭穢,天人五衰之向已現,也是命不久矣。」
少年掙扎著支起半個身子,追問道:「可有法子補救了?」
女子搖頭,「我已是回天乏術,待頭上花萎,便是身形消散之時,你卻要好自鄭重,遇難成祥。」
說完,她探手在腦後摘下一片花瓣,點入少年腦海。
少年被這突然一指,激的從夢中醒來,起身四下尋覓卻不見女子蹤跡,他探手摸額,不燥不熱,身體更是康健有力。他知道必是神仙姐姐舍了自己頭上花瓣,來搭救他了。
他憂心姐姐道消神散,便連夜跑進深山。山坳處的女子已被藤條纏繞,灰塵浸染。
再看她腦後懸花,少了一片,萎了一片,只剩中間一片花瓣,光華暗淡。
少年彷徨無措,能做的只有拔草除灰。沒想到等他收拾乾淨,那片花瓣光華更盛了幾分。
至此以後,少年就在這山中搭棚住下,每日吃些酸果度日。如往日一般繼續和神仙姐姐說些體己話,隔三差五的替她擦拭面容、脖頸、雙臂。
只是天人五衰,污垢不單單來至外在,更來自體內衰敗。
沒過幾日,女子肌膚沁出綠稠汁液,任少年如何擦拭,卻是徒勞無功。
他想把姐姐背入山上水潭,可畢竟是神仙之體,又豈是凡人能夠背負。試了幾次,切動不得分毫。
這是他唯一日日相見的親人,少年怎能不救?於是他劈木箍桶,每日上東山深潭挑水,用水瓢沖洗姐姐身上的污穢。
一來二去,往複五年光景,東邊水潭乾涸。
他又往西邊山泉挑水,又往複五年,西邊水干。
女子懸花忽明忽暗,有水則明無水則暗。
整整二十年晝夜不歇,東南西北四處潭水盡皆干透。
當初的少年成了中年,岩石上的女子卻姿容不變。
等他澆完最後一桶水,中年男人力竭而亡,倒地瞬間,屍骨化作一灘血水,沖刷著女子腳踝。
忽然天地驟變,大雨傾盆。
四方乾涸的水潭豹突起衝天水柱,瞬間漫過水潭,沿著男人挑水留下的足跡,沖向了山坳之中。
漸漸的山坳被水淹沒,女子也沒入水中。
這天地異象,原來是少年的捨身毅力撼動天地,自此山坳成了一方湖泊。
女人身上沁出的污穢盡皆稀釋在漫天湖水當中,染綠了整座湖面,也保住了殘存的花瓣。她雖不能重返天界,卻因殘花不散,身形得以具存。
而當初的少年魂魄合一,成了湖中大仙,終日游弋在湖心,守護著水中神女。
因那少年名叫青杉,自此這面碧湖就叫作了青杉湖。」
車後座的女人聽的意猶未盡,心中的警惕便少了幾分,她忍不住出口說道:「這個版本倒是新鮮,以前從沒聽過。」
司機淺笑著問道:「很多人說青杉把神女當成了自己的伴侶,他才會這麼盡心儘力,你覺得呢?」
女人點了點頭,「這誰又知道呢?只怕青杉自己都說不清楚。」
司機沉默了片刻,也出聲附和道:「是啊,他最初把神女當成親人,之後誰又知道呢。」
女人想起心中痛楚,不以為然的說道:「就憑自說自話的看上幾眼,就能當成親人嗎?多半是見色起意罷了。」
司機聞言,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
女人警覺的縮了縮身子,暗恨自己唐突,剛才一時嘴快,怕是要勾起對方邪念。
只聽前座的司機出聲道:「不,你不懂,你不懂青杉的孤苦無助,妳如果能切身體會,就會明白,在孩子的眼裡,神女不只是親人,有可能還是他臆想的母親。」
女人見他堅持觀點,並沒有逾越的想法,這才心中稍安,她頓了頓問道:「你也不是青杉,你怎麼就那麼確定呢?」
司機沉默良久沒有答話,女人警惕著他的一舉一動,生怕對自己不利。
只見開車的中年司機,在她眼中幻化成了一個青年模樣,面容俊朗,眉眼清肅。
女人指點青年,驚訝的問道:「你是異人?」
青年開口,語氣變得極為溫和,「胡姐姐,你不也是異人嗎?」
女人捂著微微起伏的胸口,爭辯道:「我……我不是!」
青年勾起了一邊嘴角,「妳和神女一樣十幾年容顏不改,已經不是常人了。如果你不是心知肚明,剛才就該問我是人是鬼才對。」
後座的女人神色有些慌亂,結結巴巴的問道:「你……你……你想幹什麼?」
「姐姐?媽媽!不,不對,我已經長大,該叫你胡佳才對。青杉湖的故事是我編的,我就是那個從小看著你的畫面,臆想你是我未曾謀面的媽媽,晚間新聞都會守在電視機前和你說話的青杉。」青年人說出這番話時,聲音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