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太子沒有送溶溶回侯府,也沒有帶她回東宮。
他帶著她,回了梧桐巷的宅子。
搬去侯府之後,梁慕白安排人把這裡打掃了一遍,不過許久沒人住,到底還是落了些灰。
推門進了溶溶從前住的那間屋子,溶溶徑直上了榻。
也沒躺著,抱著膝蓋倚牆坐著。
見她悶悶蹲坐在角落,太子的心碎了一地,想去吻她,隔得太遠,想說什麼,如鯁在喉。
站在榻前靜默了片刻,才輕輕笑問:「不是說累了,怎麼不幹脆躺下?」
溶溶沒有吭聲,太子學著她的模樣,坐到了她的身邊,將她攬在懷裡,低下頭吻她,卻被她扭頭避開。
「對我失望了?」太子問。
失望嗎?
溶溶不知道,畢竟她連自己在期望什麼都不確定。如果事情不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或許她也會跟其他人一樣覺得旁人並沒有錯,甚至連陳妗如都師出有名。
陳妗如是想要一個完美的大婚,不想在進門之前有別的女人。皇后想要維護娘家的利益,讓親兒子后宅安寧,至於慶王,他甚至還是好心,想繞個大圈子向自己的哥哥邀功。
除了陳妗如罪證確鑿,其餘的人,溶溶能去怪罪嗎?
人天生就是不一樣的。
有些人,吃個飯穿個衣都能成為旁人事關性命人頭的大事。而有些人死了,只是因為旁人看著礙眼,輕飄飄的一筆帶過。
溶溶真的累了。
仰臉看向身邊的人,終究還是因他的靠近,情不自禁地倒向他的肩膀。
滾滾紅塵,只有他的肩膀是她的依靠。
「劉禎。」
「嗯?」
「如果景溶沒有死,她好好的生下元寶,你會怎麼對她?」
太子微微一怔。
關於景溶,他曾經跟皇後有過兩次激烈的爭吵。一次是在景溶剛剛發現有身孕的時候,他想給景溶一個身份,被皇后所阻,母子倆在坤寧宮大吵了一通,最終由皇帝一錘定音,說等大婚後再定。還有一次則是在景溶死後,他堅決要同陳妗如退婚,母子倆再次爆發了激烈衝突,而這一次,帝后最終依從了太子。
「如果是當時的我,應該會在大婚後封她為良娣,在東宮賜一處院子給她,讓她和元寶安安穩穩地住在那座小院子。」是的,當初他就是這麼想的,甚至連賜哪處院子都想好了。
思雨閣,那裡位置好,她最喜歡散步,出門不遠就能到鳳池和花園,況且,離他的書房也很近。
「現在的你會不一樣嗎?」溶溶好奇的問。
「當然,如果是現在的我,我會去父皇跟前,請他退了我跟陳妗如的婚事。東宮之中,只容得下景溶一個女人。」
太子看到溶溶的眼眸中劃過一抹驚訝:「你想說什麼?」
溶溶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劉禎,你真的有那麼喜歡她么?」
「你還是不相信我喜歡你?」
溶溶想點頭,忽然意識到了一點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說傅側妃。」
太子定定看著她的慌亂,將她攏得更緊一些。
「景溶,你到底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懷中的人狠狠抖了一下,若不是他緊緊把她箍在懷裡,恐怕她立即就會像受傷的兔子一樣迅速從他身邊蹦走。
因為離得近,所以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又在琢磨怎麼矇混過關?」
「什麼矇混過關?我是不知道你病得這麼厲害,你別忘了,我只是,只是你找回來的替身而已。」短暫的混亂過後,溶溶稍稍平靜一些。
「你別急著否認,先聽我說說一段舊事,好嗎?」
「你說。」溶溶把臉埋在他懷裡,不叫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你出事之後……」
溶溶再次糾正:「不是我,是景溶,是傅側妃。」
太子依言妥協:「景溶出事之後,我守著元寶在東宮閉門不出。父皇母後輪番勸說,外公登門叱罵,元初反覆勸解,甚至連我最信任的師父,都為我卜卦,說我今生雖有波折,最終姻緣圓滿。」太子笑了笑,「我當時對師父非常失望,以為他是受父皇母后之命,忘了出家修行的本心,居然說妄言打誑語。」
「可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薛溶溶。」
太子微微一笑。
「京城裡很快就有了流言,傳太子為妖邪所亂,日漸消沉,不理朝政。更有人在說,是有狐仙下凡作亂,傳得繪聲繪色,說此妖功力深厚,連大相國寺的無覺禪師都無法奈何。當時師父一直在寺中苦修,為了我破例下山進京,很多百姓都看見了,因此這個流言流傳甚廣,一時之間,修道的、參禪的還有各種各樣奇人術士雲集京城,想捉了我身邊的狐妖,一舉揚名天下。」
妖?
沒想到她還是個功力高強的狐妖。
「那他們捉到妖了嗎?」溶溶問。
「當然沒有。」在帝后答應退婚之後,太子一切恢復如常,如常上朝,如常理政,只除了身邊多了一個元寶。
元寶早產,睡覺極不安穩,時常在夢中大哭著驚醒。太子出入宮廷、內閣身邊都會帶著元寶。
他一切如常,謠言不攻自破。
他不能倒下。
當初護不住景溶,就是因為他還不夠強大,如果他失去了東宮,將來他連元寶也護不住。
「在眾多來東宮的術士法師之中,有一個來自吐蕃的多吉法師,他們那一派叫做輪迴宗,專修輪迴轉世。可惜,他來求見之時,我並沒有見他。」
提到「輪迴轉世」這個詞的時候,太子察覺到懷中人又抖了一下。
他攬著她,大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宛如從前哄元寶安撫他的模樣一般。
「多吉在東宮門口守了半個多月,念他是個出家人,我讓福全給了他一百兩銀子作為返回吐蕃的路費。我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後來才知道,福全拿錢給他的時候,他堅稱自己不是來捉妖的,他有辦法救我的亡妻。福全問他什麼辦法,他說這法子需要回到吐蕃才能辦,福全就說那正好你拿著錢回去吧。」太子說到這裡,笑了笑,「多吉法師說,錢沒有用,要的是亡妻舊物。福全怎麼可能回把東宮裡景溶舊物給她,想了想,就把景溶養的一株山茶上揪了幾片葉子給他,這才打發他離開。」
「那後來,這多吉怎麼說?」
「福全把這事忘了,我就更不記得了。直到……」
「直到什麼?」溶溶緊張的問。
「直到你出現,把我徹底攪亂。」
溶溶沉默。
太子知道她不會輕易吭聲,繼續道:「疑惑之下,我去找了師父,他跟我提起了多吉法師。我回來之後詢問福全,這才知道他索要景溶舊物的事,福全跟我說,今年二月的時候,多吉法師曾來信,他只當多吉還沒死了當國師的心,因此就跟眾多遞到東宮的拜帖放在一處,並未單獨呈上。」
身為儲君,太子每日都會收到全天下有志之士的拜帖,這些沒能考取功名的人,都期盼著自己能有機會拜見太子,以期成為東宮幕僚,將來以此途入仕。
這類拜帖福全都會擺在一個地方,太子自是很少翻看。
「福全把信找了出來。多吉法師寫得很簡單,只有四句話。」說到這裡,太子沒有繼續往下說。
「信上寫了什麼?」一直沉默的溶溶忍不住開了口。
「歷經三年,聖湖結陣,幸不辱命,大功告成。落款的時間,是去年十一月。」
去年十一月?
那就不是……
「去年十一月,正是你,不,正是薛溶溶被王氏罰跪,暈死在雪地中的時候。」
溶溶經歷過無數的變故,也遭遇過無數的轉折,但沒有哪一次的轉折和變故有此刻這麼讓她震動!
她動了動嘴,想說點什麼,可是她發現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居然是這樣?
居然是因為這樣她才會離奇的借屍還魂嗎?
她只是喃喃道:「不,我……我不是……」
「連元初都察覺到你跟原來的薛溶溶不一樣,難道,你覺得我會看不出來嗎?」
是嗎?
他果然早就發現了異常,只是一直隱忍不說。
那幾次他叫她景溶,不是喊錯了,要麼就是情動忘了,要麼就是故意試探。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她以為自己瞞得很好,誰知早就全落在了他眼裡。
「大概是我抓了俞景明之後沒多久。」
「那麼早?」溶溶失聲道。
早嗎?
太子不覺得,早在溫泉山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故作笨拙地給他解腰帶時就該認出來。
溶溶哀怨的看他一眼,看得他忍不住心一顫,堵住了她的唇。
片刻溫情過後,溶溶的心方才稍稍平復。
「景溶,你不是什麼妖邪,也不是什麼狐妖,你只是回到我的身邊。」
回到他的身邊,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可他們倆都知道,回到他的身邊,這一路走得有多艱難。
溶溶的聲音在顫抖:「你真的不會害怕嗎?」
「你以前害怕我嗎?」
溶溶點頭。
「以後,我們誰都不用怕了。」
「可你……」
「還想問什麼?」太子問。
「你真的喜歡景溶嗎?為什麼我一點都感覺不到。那一次俞景明行刺你,你重傷的時候,親口拉著我的手,說要照顧我一輩子,可這樣的話,你從來都沒有對景溶說過。」
太子臉上的熱度一點一點褪下去。
溶溶等不到他的回應,繼續說道,「那個時候你應該還不知道我是景溶。」
「嗯,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你跟她的感覺很像。」
「所以,你其實沒那麼喜歡景溶,或許只是覺得對不起她。」
「不,我是對不起你,可是我說的話都是真的。」
「別說對不起我,你還是叫我溶溶吧。」景溶過得太苦了,她不想做景溶,就讓她繼續掩耳盜鈴的做薛溶溶吧,有祖母,有二哥,有蓁蓁,還有元寶。
太子看著她,她沒有哭,連娥眉都不曾微蹙,應當是很平靜的感覺,但她的表情,就是那麼讓他揪心。
「我從小長在寺里,每日都是練功誦經念書,連師父和元初都說我沒有人味兒。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回到京城時,能夠不負父皇母后的期望。我做到了,大相國寺的十年生活,並沒有阻擋我的腳步,人人都說我是最出色的皇子,父皇這樣想,母后這樣想,朝臣這樣想,甚至連弟弟們都這麼想。」
他的確是溶溶見過的最出色的男子,所以即便她反覆提醒自己別再靠近,依舊沉淪其中。
「所以當母后說要定陳妗如為太子妃的時候,我點頭了。陳妗如出身公府,是母後娘家人,娶了她,能穩固安國公府和皇室的關係。再者,她知書識禮,想來可以替我打理好後宮。」
溶溶默然。
的確,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陳妗如都是最好的太子妃人選,甚至比謝元蕤、梁慕塵都更合適。
「一切都如我計劃般進行,直到敬事房來了人。」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肯碰那三位姐姐?」
「在你之前來的那幾個?」
「嗯。」
「因為見到了她們三個,我才發現,女人這件事,不像我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他知道大婚之前的儀程,對此並無異議。
可是當敬事房安排過來的女人站在他跟前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想去碰她們。
他不是沒有慾念,午夜夢回,曾經夢會巫山神女。
但是當對著活生生的人之時,他忽然覺得,她不是他的巫山神女,他對她毫無慾念。
來的第一個女人,看起來端正大方,可是一到屋裡,眼睛里那種諂媚就流露了出來,令他不適,第二個女人,進了屋則是很害怕的樣子,他甚至沒有跟她說話就叫她下去了。這兩個人被打發回敬事房的事,驚動了母后。她把他叫去坤寧宮,旁敲側擊,生怕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他不想叫母后憂心,暗自決定,下一次他們再派人來,他就胡亂做了便是。
人來了,他也讓她進了內殿,然而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那宮女想要幫他,被他一把推開。
這之後就消停了,太子以為就這矇混過關,反正該看的冊子、歡喜佛他都看過了,明白怎麼回事,直接等著大婚就是。
誰知景溶來了。
他心裡煩悶,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畢竟,元初跟他說,自己碰著漂亮女人,摟抱一會兒感覺就上來了,但他……
景溶倒不像之前那幾個一樣,要麼太心急,要麼太畏縮。
叫她倒茶就倒茶,叫她打扇就打扇,一點多餘的眼神和動作都沒有。
於是太子就叫她侍膳。
身為太子,每日呈上的膳食都是有定例的,若有特別想吃的菜,可指幾樣叫廚房做,但其餘的菜,都是廚房按例做出,什麼菜都會備一些,盡量不叫人看出主子的喜好。
因此,呈上來的菜肴中,總會有他不想吃的東西。
景溶侍膳的時候,裡頭就有一道他最不喜歡的八珍豆腐。
寺中十年,儘管他的吃食與僧人不同,但在山中,每日都會上一道寺里僧人磨出來的豆腐。回到京城后,太子最不想見的就是豆腐。
太監們端上菜,景溶一道一道的擺上。
輪到八珍豆腐的時候,太子的心頓時一沉。即便他一口不吃,這豆腐光是擺在他面前就已經夠他心煩了。
也是這時候,景溶似乎看到了他臉色不好,手一抖,整盤豆腐砸在了地上。
她跪在地上告罪,太子卻在想。
砸了最好。
於是心情舒暢,朝她伸了手。
這一伸,便拉扯出了後頭許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