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命數(三)
「姑娘當真願意出嫁么?」萍兒得知楚意順服了虞子期的這個決定,驚訝得彷彿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你覺得呢?」楚意神秘莫測地笑了笑,「待嫁期間我不再見外人,包括阿籍,他若回來急著見我,就叫虞火他們幫我攔著。嗯……並告訴他,大婚之日,我必以大禮相贈。」
眼看著婚期愈來愈近,項籍也和虞子期趕回了下相。果不出楚意所料,項籍回來的第一天,就要上門找她。萍兒雖對楚意的吩咐不明就裡,然對她最為言聽計從,照她的意思辦下去,不曾讓他們相見。
春雷初鳴,炸開積攢多時的濃雲,做冷欺稚花,將煙困楊柳。楚意捧茶攀在窗欞,閉眼聽雨打新葉聲。阿姊正與萍兒喜冰為她挑選婚服的料子,忙得不亦樂乎。
她用舌尖頂在上顎,以求凝神靜氣。看似心不在焉地發獃賞雨,實而是在暗暗梳理思緒。自從她答應出嫁后,在父母之死上阿姊就對她鬆了口,將知道的都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她。其中包括了虞公夫婦的喪命地點,以及當時有可能在場者的姓名身份。
虞公夫婦入函谷關后,未出百里,便在華山附近遇強人攔路,洗劫一空,謀財害命。在知情者看來,這原本天衣無縫的說辭卻是漏洞百出。而楚意也不會想到,與虞家商隊同行之人會是早該絕跡江湖的鬼谷傳人決明子,並且遇害名單里未曾有那廝的名字。
照楚意所知所見,此人並沒有和她爹娘從下相一同出發,而是半道加入。就連虞子期也並不曉得,虞公在江湖上還有這等來頭的朋友。此人來無影去無蹤,持凶劍勝邪,性情古怪,亦正亦邪,江湖中少有人能與他說上話。
至關重要的一點,他在虞公夫婦遇害當日的前一天夜裡就不告而別,無人知曉他此去何方。過分輕描淡寫地出現和離開,這讓楚意不得不起疑。
虞妙意看到楚意無意識地在絹帛上寫了那廝的名字道:「這個決明子你生辰宴上也來了,還想向你為他徒兒求親呢。」
楚意疑惑地「哦」了一聲:「我怎麼沒見到?」
「當世高人來去匆匆是常事。他徒兒雖少言寡語,可一開口就是純正的咸陽口音,且兄長看他還小你兩歲,便婉言謝絕了。」虞妙意緩緩道,「之後,他便帶著他徒兒走了。」
楚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好笑問:「定是兄長說錯了話,把人家給氣走了?」
「非也。」喜冰轉頭揚聲笑話楚意,「是人家的徒兒一聽說要娶二姑娘,再無二話,拔腿就走。」
楚意嗤之以鼻地哼一聲,癟了癟嘴:「嘁,此等庸才也難入我的眼。」
話音一落,就是一屋子嬌嬈清脆的歡笑聲。楚意故作鎮定,與她們相安無事地調笑,虞妙意見她並無異常之舉,警戒心便一點點鬆懈下來。
深夜只剩楚意和萍兒兩人時,她自己拿了蝶貝齒梳有一搭沒一搭地理著一頭青絲,瞧著鏡中為她整理被褥的萍兒,道,「萍兒,往後這些天,你再幫我辦幾件事。」
「二姑娘,」萍兒心有不安,眼皮狂跳,「你到底是在打算些甚?」
楚意思量了下,放下手中貝梳:「罷了,我要去咸陽。」
「咸陽!」萍兒大吃一驚,嚇得楚意一下子撲過去捂住她的嘴。
「決明子是那次行商唯一活下來的人,他肯定是知道了甚,才會提前不告而別,」楚意望著銅鏡中自己冷靜的眉眼,紫銅雕琢的飛鶴頭頂燈台,燭光如蝶翩遷,在她眸中泠泠閃閃,櫻唇張張合合,聽起來是多麼瘋狂,「這是唯一的線索了,我必須找到他。」
萍兒慌得直搖頭:「那決明子行蹤莫測,誰知道此刻在哪,且咸陽路途遙遠,你不擅武藝,若是遇到歹人如何自保?你若要去,那就帶上我一塊去。」
楚意心裡一暖,擰了擰她的鼻子:「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我知道他徒兒在咸陽,所以可以先找他那個徒兒再說嘛。何況帶上你有甚用,你又不會武又不會騎馬。你若真要幫我,這幾天替我在外好好挑一匹腳程快的好馬。」
「姑娘……」萍兒握緊楚意的手,懇切道,「其實去咸陽和嫁給小項爺並不衝突呀,你可以出嫁之後與小項爺一道去咸陽不是么?」
楚意一愣,方笑著擺手:「你從小跟著我,怎麼還會問這樣的問題?阿籍所思非我,我所想非他,強扭的瓜何來甘甜?更何況,你曉得呂文給我看出的命數吧?」
「我不明白……」萍兒困惑地看著她。
「凶獸窮奇,不重心意,不問是非,助紂為虐,至邪至惡。」楚意斂住面上的笑容,別過頭眯眼望著房中未被光照的幽暗角落,「你猜,項伯父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拿我的血祭興楚戰旗?」
萍兒咬緊嘴唇,半晌才抽泣著道:「萍兒明白了,可萍兒還是會捨不得姑娘。」
「有甚捨不得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楚意嘻嘻笑起來,拉過萍兒在她耳邊輕聲把自己的安排一一告知。
而虞妙意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妹妹的大婚之日,遭了算計。
算計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血濃於水的至親妹妹。
數日後,二月初三。
兩三個好命婆齊唱子孫滿堂的歌謠,為楚意梳好一頭青絲。虞妙意在這時候進了屋,看著鏡中妹妹姣好的笑靨,心中還在無限感慨,那些年四處調皮搗蛋惹的小丫頭也終於長大了。
楚意在鏡中看到她來,幾乎沒有半分猶豫地,就起身相迎。她還未穿上那套用金線綉並蒂牡丹鳳鳥紋的黑紅嫁衣,走起路還像小姑娘般輕盈靈動。
「你們都出去吧,我和阿姊單獨說說話。」她使了個眼色給萍兒,要她張羅著先將一屋子人全都打發出去,獨留下自己和阿姊兩人,「沒想到,到頭來居然是我比阿姊先嫁人。」
「因為你命好呀。」虞妙意眼底含笑,牽著楚意的手坐下來,從袖中取出一枚雕工精美的玉釵簪在她半綰起來的髮髻上,「這是阿籍幼年託付於我的,那時他對我說要把這個送給他未來的新娘子,可又怕藏在身邊被人發現了笑話他,就交給我保管。可誰能想到,保管了那麼多年,他呀,竟混忘了去。你今日戴上去見他,不知他還想不想得起來呢。」
楚意嘴角噙著笑,撫了撫那通體冰涼的寶貝,心裡苦笑,這天底下還真沒比她阿姊更不解風情的笨女人了。
可她並沒有半點放鬆,一心一意都記著自己今日的計劃。她故意一摸自己的左耳,口中假作慌張:「啊呀,我的耳墜子呢,阿姊你快幫我找找。」
在趁著她俯身四下為自己尋找那枚本來就沒戴上的耳墜是時,將萍兒早就買好了的蒙汗藥下進了虞妙意手邊的茶碗里。蒼白的粉末藏入微微苦澀的茶水中,楚意只覺自己的指尖都在不停地顫抖。
不是害怕被發現的心虛,也不是對算計至親的愧疚,反而是一種令她自己都匪夷所思且抑制不住的興奮。
「嘻嘻,阿姊,我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方才忘了戴。」楚意端起那碗被動了手腳的茶,扶起虞妙意,自己誠懇跪下,「阿姊是女子,一會兒出去了,照規矩我也只能當眾拜別阿爹阿娘的靈位還有兄長,不能向阿姊道別。可從小到大,阿姊待我是最好不過的了,事事遷就庇佑,連婚嫁之事也是阿姊你一手為我操持。所以阿囡想,禮節不可廢,那阿囡便先在此向阿姊敬茶,拜別吧。」
虞妙意看她言辭懇切,心下動容,接過她遞來的茶,想也不想便一飲而盡,「其實也是我和兄長對不起你,要你一人擔著咱們虞家滿門安穩順遂,著實委屈你。」
「阿籍在樣貌武藝上都是無可挑剔的,我不覺得委屈。」楚意勉強笑著,她眼中卻了無笑意,一點點看著虞妙意飲下的蒙汗藥藥效發作,眸中焦距渙散,漸漸地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阿囡你……」虞妙意難以置信地想要站起身,卻委實沒法從身上搜尋到半絲力氣,睏倦席捲全身,她像是一個溺水者,與吞噬她的水互相較勁著,可最終還是一敗塗地。
未到一盞茶的時間,她那雙眸再不見黑白,呼吸聲開始變得起伏綿長。楚意小心翼翼地推了她幾次,她都毫無反應,這才安心下來。
萍兒悄悄推門進來,輕聲和楚意說:「其他人我打發到遠處領賞錢了,吉時將至,姑娘抓緊時間吧。」
楚意點了個頭,就和萍兒一塊把熟睡的虞妙意扶起來。那一身她為她親自挑選面料、綉娘的嫁衣,到頭來竟是穿在了她自己身上。而楚意則穿上了早早備下的短褐,在萍兒的幫助下綁緊護臂,方學男子冠發於頂。
楚意回頭去看沉睡中的虞妙意,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去形容她的美,彷彿天底下再好的辭藻詩謠都配她不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嬌嬈清冷,恍若生來就不該是俗世凡胎,而是天上雲間的神女仙娥。
「希望阿籍會喜歡我為他準備的新婚賀禮。」楚意邊說邊將那枚項籍相贈虞妙意的玉簪重又插進她發間,轉頭與萍兒正兒八經地拱了拱手,「珍重。」
萍兒吸了吸鼻子:「早些回來。」
楚意含笑頓首,背上行囊,轉身翻出她屋室的閣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