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容毀(二)
再睜眼時,身邊不見呂荷,也沒有劉季,連楚意一直不曾離身的行囊都沒有了。
當她看清不遠處俏生生端坐著的呂荷,心裡陡然發亮。眼珠一轉,警覺地瞪過去:「你們要做甚?」話語卡在喉嚨里堵塞沙啞,愣是無法正常發聲,她情急之下欲伸手碰觸,手腳卻都被麻繩所縛。
呂荷率先察覺她的蘇醒,走過來不知輕重地踢了她腹上兩腳:「看來孟婆婆的葯的確有作用,不僅能使人昏迷還叫人說不出話來。」
楚意被她踢得左右躲閃,卻聽她捻著絲帕繼續譏嘲地笑道:「好好的新娘子不當,非要跑出來,跑哪不好,非要跑來沛縣,專門炫耀給我看么?」
楚意氣憤地別過頭,不加理會。而此時劉季從屋外走進來,瞧著她就得意地笑了兩聲:「睡了一天可算醒了啊,你這丫頭真精,那狗肉老闆娘訛了老子好一筆錢呢。不過,還好你包袱里盤纏夠使。」
「還是姐夫眼睛尖,打這賤人一進城就瞧出了她的女兒身。虞楚意啊虞楚意,你到底是天命不待還是自作聰明,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了沛縣。」呂荷邊從袖中取出一隻純黑小陶瓶走向楚意,邊慢悠悠道,「不過也算你運氣,天下初定陛下大興土木擴建宮室需千百適齡良女入宮為婢。我姐夫身為泗水亭長,專司此事,要在郡中擇二百良家女,挑來撿去卻仍缺一個,讓你白白得了這個機會。否則我定要把你賣去窯子里做一輩子窯姐兒才行。」
你要做什麼!本能告訴楚意那裡面的東西何等危險,腦海里嗡嗡作響,又急又怕。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想起初遇劉季時,他那時那般蠻力拍打自己,原是為了把迷藥種下。
想她虞楚意自認聰慧,竟是從一開始就落入了別人撒下的大網而不自知。
呂荷趁著楚意分神的片刻,一手掰過楚意的臉,一手將土陶瓶子里濃黑腐臭的液體倒在後者的臉上。火辣辣的疼彷彿要把楚意的皮膚撕成碎片,剮成爛肉,更彷彿是千萬根針再扎她的臉。
五官皆因此猙獰扭曲,狂顫的手腳忽冷忽熱。她想大哭大嚎,奈何嗓子里猶如堵了棉花,完全無法感受到聲帶震動。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曉得何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瓶子里的液體一滴不剩地倒在楚意臉上,呂荷輕描淡寫地丟了瓶子,得逞地笑道:「可以了,送她走吧。」
她疼痛難忍,恨不得即刻跳起來把呂荷千刀萬剮。
然而她又聽得真真切切,這一趟車馬是要去往咸陽,她眼下一無所獲地回下相是不可能的,可身無分文,又無馬匹,要孤身闖進咸陽,難如登天。倒不如隨了這些送宮女的車馬,先至咸陽再說后話。
從沛縣出發,劉季給她的身份,是某村落里的農夫家的啞巴女兒。起初她還以為劉季和呂荷不過將她毒啞而已,直到偶然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右半邊臉頰白凈粉嫩,笑靨嬌嬈,左半邊卻被一塊詭異的黑斑從眼角覆蓋至鼻底,像被火燒毀的枯木,醜陋而毫無生機。
對於年華正好的姑娘來說,無疑比殺了她還要難受。她曾幾度消沉,可每在容貌盡毀的痛苦中沉淪一分,她對呂荷和劉季的恨意就更深一分。
她也曾有後悔過獨自離家的決定,也曾後悔過非要鋌而走險去到沛縣。可命運未曾給她太多的時間用來後悔和消沉,她所要面對的則是同行這些女孩們的譏誚白眼。
又丑又啞,更不願與人接近的楚意,在她們眼裡,就是異於常人的怪胎,她們甚至惡意地揣測著她是家中不想養她這麼個賠錢貨,暗中使了錢銀給劉季,將她賣到宮裡去。
楚意懶得同她們計較,在啞葯藥效還未散去時她便借勢不理,藥效過後,也便習以為常地裝聾作啞了。
然而弱者的一再示弱決不會得到同類的憐憫和理解,本就腳踏凡土的她們,總是會想著把你踩進比她們還要低矮的塵泥里。成為灰頭土臉的一粒渣滓。
楚意從未想過,從生下來就不曉得逆來順受、低聲下氣怎麼寫的自己,會有人盡可欺的一天。帶頭欺負她的,名喚張盈,是個藥材商的女兒,姿色尚佳,雖不過遊離於艷俗,但在此行人中已算出挑。
要說楚意她們是被送去伺候人的,那人家就是送去讓人伺候的。而張家老父才是那個為了送女兒飛上枝頭當鳳凰暗地裡向劉季使好處的,所以這一路劉季等人都對她客氣關照。
人們趨炎附勢,自然圍繞著張盈如眾星捧月,當她欺辱楚意時,便也跟著踩上一腳。今日是故意把楚意的乾糧弄髒,明日就要將她的草鞋扯爛。害得她走得一雙玉足酸脹起泡,血跡斑斑。
而楚意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因為無依無靠,寡不敵眾而將委屈生生咽到肚子里去。可這樣的環境,她除了忍耐,無路可走。去咸陽的路卻是那樣遠,遠得她幾乎以為這輩子都抵達不了。
整整四十七天的路程,望著山腳下若隱若現的函谷關門和雲山霧罩的崤山之影,楚意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入宮前,依例會請宮中有經驗的老宮人為眾人驗身,再分配去處。如楚意這般面上有瑕疵而無隱疾的,最多也不過是安排在少府六丞手下當差,不必面見宮中貴人。
而張盈那樣的,必定是去樂府學藝或貴人宮中做媵人。所有人,包括楚意都是這樣以為的。
好巧不巧,楚意排在了張盈後面前去接受驗身。也正是因了這機緣,叫她剛好撞見了張盈以一雙成色極佳的碧玉鐲子賄賂了幫她驗身的老嬤嬤。
一扇屏風后,楚意悄然立在那,等張盈滿心放鬆地走出來時,旋即便嚇得她臉色一變,險些失聲叫出來。
「你這丑啞巴,姑母還沒喊你呢就進來!懂不懂規矩!」張盈手裡的帕子在楚意臉上打了一下,又故作可惜在她耳邊道,「可憐你是個啞巴,又不識字,就算是方才聽見了甚,也是說不出口,寫不下來。」
楚意那時想她雖有美貌卻無甚頭腦,即使謀得一條好出路,也未必能脫穎而出,得秦王青眼。此處已是咸陽宮,宮禁森嚴,她大可不必再忍讓。
「是么?」她在她耳邊冷颼颼地輕聲問,一出聲就把她嚇了個半死,更別提下一句,「非處子之身還想入宮做鳳凰,張盈,你的膽子可不小哇。」
張盈的臉色慘白如死灰,如見鬼般恍然失魂。屏風后嬤嬤已經喊了很多遍楚意的名字,楚意也就不再多和張盈浪費時間,低頭走了進去。
負責驗身的嬤嬤一見楚意麵目全非的臉,先是小小的訝異了一下,不過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並未大驚小怪。而楚意一眼看到她,便覺得慈眉善目,很是親切,再一眼卻又覺得她眼中帶著凌厲,氣度不凡。
一老一少,相看多時而不語,直到那老嬤嬤呵呵笑起來:「丫頭,你面上有瑕,眉目倒端正,來,將手臂伸過來。」
楚意噙笑把手臂遞過去,老嬤嬤用特製長勺在她白皙幼嫩的手臂上烙下一枚赤紅的守宮砂,珠圓玉潤,更襯得楚意的皮膚如雪嬌柔。
老嬤嬤看了看花名冊:「可讀過甚書么?」
「不曾。」楚意說了謊。
老嬤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這般氣度方才走進來,老身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女公子呢。罷了,可為自己打算好要去何處做事?」
楚意暗暗詫異,又瞧老嬤嬤笑中似有深意,便不敢不謹慎:「奴婢容貌有異,能入宮便是三生有幸了,不求能服侍宮中貴人,但求為貴人浣衣捧履,做牛做馬。」
老嬤嬤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又問:「老身倒覺得你這雙手用來浣衣捧履有些浪費,不如隨老身一道在東明殿的光明台當差罷?」
楚意一聽,有些受寵若驚,但她原就無進入內宮的打算,一則是難以出入宮門,不便她行事,二則是也不肯去伺候那些宮中的女人。她在楚王宮長大,見了太多人前花容月貌的美人人後心如蛇蠍的丑模樣,她對宮闈中事,素來嗤之以鼻,不願去沾染。
於是楚意恭敬向老嬤嬤道了謝:「多謝姑母美意,但奴婢自知顏容鄙陋,恐令貴人受驚,為主子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你倒懂事。」老嬤嬤取來筆墨,在楚意的檔案上落下幾筆,再問她,「尚食署,可好?」
尚食署掌闔宮膳食,常會安排人外出採買珍稀食材,楚意考慮到這樣的好處,也便道謝著答應了。等她穿鞋準備去外室拿脫下的衣裙時,那老嬤嬤又叫住了她。
她把一枚子母平安扣拆開,把子扣放在了楚意手心:「尚食丞是老身舊識,你拿著這個去,他能多照顧你些。」楚意有些驚疑,遲遲不敢收,她又解釋道,「老身不過看你容貌有異,在宮中太容易受欺負才肯幫你,就當是老身為身後積些福報德行罷。」
楚意心中動容,再恭敬鞠禮:「姑母大恩,奴婢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