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䘮(一)
哀戚如濃雲,籠罩著虞府上下。此時十里八鄉有頭有臉的人從靈堂擠至前院,他們口中吐著輕薄的白霧,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楚意披麻著孝,隨阿姊一道跪在兄長身後,木訥訥瞧著堂中靜靜停放的兩尊玄木棺材。寒冬的冽風從靈堂外打著旋兒地撲進來,灌入她未著絨領的素服內。
她被冷得忍不住打了個激靈,轉臉將手扶在侍女萍兒耳畔,輕輕道,「隨我回去添件衣裳吧。」
萍兒詫異地眨了眨哭紅的雙眼,「啊……好。」
旁人看著這位虞家父母生前最寵愛的小女兒面色平靜如止水地站起身,那雙微斂的桃花艷眸烏蒙蒙的,像一對蒙了塵的黑珍珠。
父母驟然暴斃他鄉,從始至終竟然半滴眼淚都沒落下,眼下喪儀未過半便要提前退場,全無心肝兒。
廊外的臘梅開得如火如荼,暗香怡人。楚意粗粗在心裡算了算,這個冬天過去,自己隨父母落戶於泗水郡下相,正好七年。
她閉眼冥思,曆數楚國百年基業,君主們昏賢庸良,一代一代傳下來,大起大落,終究被這亂世風沙磋磨盡了國運氣數。時昌平君兵敗,秦軍鐵騎兵臨城下,曾幾何時縱橫中原的輝輝大國迎來了終結。
虞家本為羋姓景氏,乃楚國三個宗族之一。昔年為避滅門之禍,楚意之父景虞不惜背負罵名,令全家更名換姓,以己名中虞字重為姓,一路舟車勞頓奔逃至此,聚財行商,這才得以保全一家老小。
在楚意幼年,便曾親眼目睹著那些虛與委蛇卻目光短淺的大人們,國難當頭仍舊在內朝為一己私利爭得頭破血流。
那時虞公官至左徒,卻從不與人結黨營私,一舉一動半是為國半是為家。他一世致力於周全內外,小心謹慎地給三個子女最安穩無憂的童年。楚意身為幺女,父母對她的疼惜並沒有因為亡國之難消減,被嬌慣出刁蠻肆意的脾氣在所難免。
來到江東后,她常與其他有錢人家的兒郎同出同進,跑馬投壺,游於市井而不拘小節。以致於大多數人都當楚意是個仰仗家世橫行妄為的刁蠻丫頭,有時連父母見著她,也少不得無可奈何地嘆氣。
「啊——」
楚意光顧著出神,未留意腳下踩空,一下子從不高不矮的兩階木梯上跌下去,若不是萍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輕則摔個狗啃泥重則直接扭了腳踝。
「二姑娘當心些,爾家新喪,虞少爺和大姑娘又要忙著傷心兒,又要周旋內外,二姑娘若是在此時受傷,可沒人能騰出空暇看顧了。」伸手來攙她的姑娘衣裙素淡,不飾簪釵,比起濃妝艷抹,更顯她的碧玉溫婉,「唉,從此沒了父母的庇佑,二姑娘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目中無人,任性為之了。」
「起開。」楚意看都不看她遞過來的那隻纖纖玉手,目視前方,如傲世獨立的白孔雀,清清冷冷。
「荷兒奉家嚴之命從沛縣趕來追悼虞公……」呂荷見慣了她的橫眉冷對,柔柔福身,話還沒說完就又被楚意一眼瞪回去,「要追悼就去靈堂安安分分跪拜上香,不過阿籍如今還在燕地辦事,你就算來了也見不著人,趁早回去,省得礙我的眼。」
虞呂這兩戶人家各在下相沛縣為大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楚意少與別家姑娘相處,同呂荷打交道,也不過是前些年她來下相代替她父親呂文拜會虞家,偶然被楚意見到她在暗處施虐侍女撒氣。
那時楚意本就因呂文沒有親自前來而不大高興,又瞧著呂荷牙咬切齒地用指甲在那侍女身上掐,她那指甲纖長如針尖,嵌進肉里便要見血。可憐的丫頭無故受了虐待,還不敢出聲呼救,捂著嘴嗚嗚抽噎。楚意自是看不過眼,命人喊叫起來,驚惹了不少過路人探頭圍觀。
這一來就讓在江東地界端足了知書達禮氣質的呂三姑娘顏面掃地,窘得無地自容。從此也便結了梁子。有關楚意驕縱任性的諸多非議,大多也都是先從沛縣傳開的。只是她心思極沉,做得滴水不漏,令楚意尋不出把柄,生生吃下這個悶虧。
不過這呂荷也像江東許多未出閣的姑娘一樣,將下相後山中項氏山莊那位少莊主項藉當成夢中良人。
多年前壽春失守,昌平君在殉國之前,將楚國最後一支精銳部隊的虎符和名震天下的王劍太阿分別交於項氏和景氏保管。項景兩姓不負重託,於重重圍剿中拼殺出來,從此隱於市井山林,以末流商人和荒山野人掩飾身份,運籌帷幄,等待復國時機。
這位小項爺,名籍字羽,與楚意同年生,他原本就是楚將項燕長孫,可謂江東小霸王。楚意自小就是兒郎心性,與項籍最為臭味相投,凡並肩行於沛縣街坊間,民眾皆恐避之而不及。然此人又偏生一副好眉眼,氣宇軒昂,貴氣橫生,拂袖策馬間,惹動多少芳心暗自相許。
眾人皆當她二人青梅竹馬,定有兩小無猜之情。可那他鐘情的卻是虞家大姑娘妙意,只是虞妙意的性子較楚意更見疏冷高傲,難以親近,項藉每每也只能靠著巴結楚意,才能在妙意跟前說上幾句話。
這各種曲折就連兩家自己人的不大清楚,更別提呂荷這樣的外人。她只將常在項藉身側的楚意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滿心都在算計著如何在項藉跟前露臉,打壓楚意。楚意原先懶得理會,這次卻是她父母大喪,此人非但沒有識時務地避開,反倒上來便戳楚意痛處,必然惹她不痛快。
「二姑娘哪來的火氣,」呂荷糾纏不休地笑起來,狀似勉強逢迎,一副受楚意欺負的楚楚可憐,「荷兒知道二姑娘是逢父母過世,傷心過度才至心火難消,可您若難過那便哭出來才好,這樣硬憋著會生病的。」
楚意瞧著她那惺惺作態的模樣就來氣,心中更是積滿鬱結之氣難以發解,拚命壓抑著眼底就要宣洩出來的、滾燙的悲怒,就要撞開呂荷而去。
至少,她不想在這種人面前落下軟弱的眼淚。
「看到虞公靈位,荷兒想起家嚴,只嘆這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呂荷的聲音嬌柔婉轉,在楚意耳朵里恰似一根柔軟的金絲,鋒利不折,緊勒在她喉管,又像一團火,頃刻間點著她易燃易爆的煩躁。轉身揚起手就是凌厲的一記耳光。
還沒等呂荷回過神來,楚意就又反手一摑,「兩邊臉都給你打對稱了,趁早給我滾。」
寒冬臘月里,呂荷那張攏在毛領里的白凈小臉一下子便高高腫起來,她手足無措地摸著臉頰,疼得眼淚簌簌往下落,眸光閃閃地瞪著楚意。
楚意厭煩地轉身要走,卻聽身後一聲呼喝,「阿囡!」
她茫然回頭,來者披麻戴孝,眉目端方嚴厲,正是她弱冠之年的兄長,虞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