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鴻門(二)

第199章 鴻門(二)

他們許久沒有這般耳鬢廝磨的時候,好像連冬日稀薄的日光都溫柔成了水,被交錯的枯枝打碎,波光粼粼地落在他們跑過的每一個地方。

月落日升,大帳里暖著炭火,他們衣衫上的桃花香味經爐一烤,洋溢滿室。楚意裹在厚厚的熊皮褥子里,側身撐著頭心滿意足地盯著睡得正香的胡亥瞧。他像是在睡夢中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沒多久便也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一偏頭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眸,然後翻了個身朝向了外側。

「哪來的隔夜氣。」楚意好笑地在他手臂上輕拍了一下,死皮賴臉地貼上去用發尾撓他的脖子和耳根。

他被鬧得有些綳不住,重又翻身回來將她整個人抱著跌進身下被他焐熱的褥枕間,趴在她身上賴著繼續睡回籠覺。她便抱著他的後腦勺,對著他耳朵吹氣,非要將他鬧得再無覺可睡,撐起身子與她大眼瞪小眼。

「從昨日午後一直睡到現在,連晚飯都沒顧不上吃,這會兒天亮了,可不能再睡了。」楚意一臉義正言辭地捧著他的臉道。

胡亥定定盯了她一會兒,才慢慢吐出兩個字,「餓了?」

楚意被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捂臉笑起來:「嗯。」

胡亥無可奈何地在她鼻尖啃了一口,就要赤著膀子起身出去問隨軍的庖人借些炊具米糧,又被她拉住,仔細囑咐了一句添衣才肯放了人。這會兒正是庖人們為全軍將士準備吃食的時候,他這一去自然要費些功夫,等楚意後知後覺醒悟過來自己怕是得意忘了形,已然是洗漱穿戴整齊之後。

果然,她才打算去追了胡亥回來,一掀帳簾就見到虞子期黑著臉快步殺來,緊跟在他身後的燕離拚命給她使眼色,她背脊一僵,旋即就聽到他厲聲責問,「你們夫妻兩個當這是哪兒!由得你們還像從前在咸陽宮那般我行我素,任性妄為么!」

「兄長……」楚意想要解釋,卻又忽然想到甚麼,「怎麼是兄長你過來,我夫君呢?」

「你還好意思問?軍營重地,本就不該是你們正經女子久居的,你倒好,跋扈起來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記得了,居然叫你夫君大清早去問庖人借炊具獨給你開小灶?」虞子期在她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將她拽進帳中,避開眾人沉聲質問,「你把呂家那個三姑娘怎麼了?」

「殺了。」楚意臉色一冷。

虞子期急道,「你莫要與我說笑!上將軍不日便要宴會沛公,你可知此宴是何等重要,還不快把人放了!你們女人間的恩怨,日後再說不遲。」

楚意一扶袖子,冷冷道:「我說殺了就是殺了,阿籍若是要,現在去營外那片楊樹林里挖一挖,或許還能挖出點殘骸頭髮來。」

虞子期愣了愣,好半天才醒過神,仍是震驚不已,「你怎可如此魯莽!」

「我既然殺她那就是自有我的道理!更何況,她不過是劉季的妻妹,保不齊還是劉季特意安插過來的細作,我偏不信,劉季還能為了她同咱們翻臉?即使他真要翻臉耍賴,我也不介意將他當年幫著呂荷害我的事大白天下,讓天下人來斷一斷這其中的是非因果!」楚意振振有詞。

虞子期幾乎揚手想要打她,卻還是堪堪忍住,慢慢道來:「劉季之前先我等一步破城入關,又在關中大施恩惠,大得民心。加之他麾下賢臣良將雲集,不論智謀勇武皆已到了能夠與我楚國匹敵的程度。此次夜宴,亞父便是要我等試他一試,若他忠心不二,自然完璧歸趙,如若不然,便是要叫他有去無回的。」

「他先前那些虛以委蛇的行徑,我可看不出他哪裡有忠心不二的樣子了。」楚意不屑地哼了一聲。

虞子期沒好氣地低喝道:「那你還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殺了他妻妹,這不是平白送他出師之名么!」

「我看不見得。」楚意一撇嘴,胸有成竹而輕鬆不已,「兄長放心,我已不是八年前那個整天只知道橫衝直撞的瘋丫頭了,我既然走了這步棋,自然是想好了所有退路和后招的。」

「你又再打甚麼鬼主意?」虞子期半信半疑地一挑眉。

楚意眼色一凝:「項伯父於定陶與我夫君對陣,我夫君遣身邊的江湖義士趁夜前去會首,誰知我們小燕與項伯父沒說上幾句,項伯父便突然暴斃身亡。為著這一樁,我夫君一直擔著害死項伯父的嫌疑。我這幾日仔細查問了一圈,卻又發現其中另有疑點。」

「項伯父之死,本與胡亥公子無關,我們從未有人疑他。」虞子期糾正道。

兄長不疑,我只怕阿籍有心結,還是趁早說清楚才好。楚意說起項羽,又嘆出一口無奈的氣來,我夫君拿下定陶不久,城陽又重為阿籍和劉季奪下。我擔心阿籍會為了項伯父之死,衝動與我夫君一戰,當時曾讓我夫君連夜叫人送了我的書信到城陽,不料卻被劉季截住逼得我夫君只好轉攻別處,可見那時他便存了異心。我這幾日再查,卻有一處不明,為何當日定陶一戰,呂荷會出現在項伯父軍中?

虞子想了想,道,當時我隨上將軍一起奉項伯父之命與劉季奪取城陽,呂荷雖一直隨軍左右,但那一戰上將軍意欲輕裝簡行,快打快攻,帶著她難免累贅,便將她留在項伯父身邊。你這話的意思,是懷疑她做了手腳?

不是懷疑,是完全確定。楚意恨恨地攥緊拳頭,定陶那一夜,小燕回來同我說,項伯父是飲了茶后出現腹痛吐血癥狀,當時范亞父還有你們又都去了城陽,其他人一意以為是我家公子使小燕所為,都忙著殺出去為項伯父報仇,誰還顧得上查驗項伯父的屍首。若不是這些日子我將跟著呂荷的那些左膀右臂一一拷打盤問,興許還真叫呂荷和她那個滿肚花花腸子的姊夫逃了過去。

那些證人呢?虞子期凝眉問。

楚意卻故弄玄虛地一笑,這可是阿囡用來保命的最後一招棋,被兄長問去,到時候搶了阿囡的功勞,阿囡找誰說理去?

我若見不著人證物證,那方才那些便權當是在信口開河。虞子期眯了眯眼,實在是太清楚自己這個妹妹的狡黠本性了。

你愛信不信。楚意吐了吐舌頭。

她兄長瞧著她這幅弔兒郎當的模樣臉色一沉,正要出言訓斥,胡亥便端著一碗湯麵從外掀簾進來,大舅子和小姑爺一照面,對著這個冷麵寡言的姑爺那涼颼颼的眼神,虞子期就知道此處不再容他久留了,也不用楚意變著法子下逐客令,他便自覺地拱手而去。

楚意目送了虞子期走遠,轉頭給胡亥添了一盞新茶:公子在外面可是全都聽到了?

此話怎講?胡亥看了她一眼。

這面都糊一塊了。楚意忍不住笑出聲。

胡亥這才反應過來,低頭瞧了一眼放在她面前的碗,就要起身,我重新做了來。

楚意才不捨得他這樣奔來忙去的,連連說著不用,將碗搶到懷裡香噴噴地吃起來,同我兄長說了好一會兒子話,他也不管我餓不餓。

見她吃得高興,他便坐下來,想著出門之前再多陪她些時候,你方才和他說的所謂證人,現在何處?

我騙他的。楚意眼睛眨也不眨。

胡亥像是猜到了,並未有過多驚異之色,「劉季此人,雖是市井無賴出身,但野心和手段確是非比尋常,不論他反與不反,項羽勢必要對他用兵。所以即便他要拿呂荷之事作筏,大可趁勢與之一戰,兩軍魚死網破,又何必再牽扯出項梁之死,難不成還能陣前設座,與他手底下的謀士辯論是非黑白?」

「公子明白這道理,可我兄長未必想得通。說白了他也是不信到時若劉季為呂荷申冤,阿籍不會立刻推我這個惹禍之人出去祭旗。他也是擔心我。」楚意隱隱有些擔憂,不禁又嘆了口氣,「這個阿籍,這些年到底在做甚麼,竟然搞得連我兄長也不信他了。」

「他再如何也不是你該操心的事。」胡亥道。

楚意捧著碗,兩隻眼睛燦然笑彎了,「那我該操心誰?」

胡亥憋了一口氣在胸口,哼道:「隨你便。」

「公子又在妒忌。」

「沒有。」

「有!」

「沒有。」

「就有!」楚意張牙舞爪地撲過去,順勢將他襲倒在身下的地毯上,對著他那張向來無甚表情的俊臉又是捏又是揉,毫無前幾年的半分矜持高雅之態,活像個閨閣里嬌蠻古怪的小丫頭,並無造作,凈是嬌嗔。

胡亥被她鬧得心癢,若不是還想著待會兒還有軍務需要處理,真想立刻把他家越活越回去的小娘子摁在身下狠狠欺負,直叫她渾身綿軟,再使不出力氣和他胡說八道。不過楚意本也沒多少氣力,沒一會兒便累了,靜靜趴在他胸口,不說話,也不許他走。

不過也好,他亦很想就這樣與她兩個人安安靜靜地依偎在一處,甚麼也不想,甚麼也不做。

只不過,總有些零星瑣事攪亂了這難得的歲月靜好,「鴻門之宴,你可願入席?」

楚意懶懶地坐起身,「那我該以甚麼身份入席呢?是公子的妻房,還是阿籍帳下的謀士?」說到這裡,她擺了擺手,「罷了罷了,還是不去的妙,不然我一個女子夾在你們一群男人中間,也不象話,之後我兄長定要訓我了。」

「不怕,有我在。」胡亥握了握她的手。

人人都是喜歡聽這樣貼心窩子的話的,楚意也不能免俗,笑得收也收不住,「公子想我去,其實是想要我這個不懂事的小女子尋機拿捏了劉季,先發制人,斬草除根罷?」

他反問,「你難道不想殺他?」

「席上有公子一人應付足矣,我才懶得去敷衍阿籍和我兄長呢。」她說得確實是實話,眼中的鄙夷之色更是十分的真情實感,「何況動了心想藉機要劉季性命的,不止咱們一家,他即是必死無疑我才犯不著為了他這麼個潑皮無賴髒了自己的手呢。如若公子也當真不肯去,那咱們就都別去了。」

「若非因你,我才不去。」他雖有些不情不願,到底還是答應了,「項羽和范增叫我商議年後分封事宜,我這就走了。你若還困,就再回去睡會兒。」

「這時辰公羊姑娘就要送葯來了……不對,公子你答應他們了?」楚意驚道。

「不應又能如何,他麾下除我也再無別人可守關中了。」胡亥說著,兀自系了披掛,提上太阿與等在門口的霍天信一道出去了。

楚意細細琢磨了他的話,發覺誠然不假。秦國雖亡,但項羽在巨鹿接受胡亥的投降之後所做的一件事,比之火燒咸陽宮更加讓他和楚人無法在秦國舊地立足。當日胡亥以章邯之名奉降書出城,秦軍大哀,其中不乏寧死不屈之忠君愛國者發聲抗議投降,未等胡亥命人安撫,項羽便大手一揮,直將那幾個帶頭鬧事之人坑殺於秦楚兩軍數十萬人眼前。

如此行事,雖能令人膽寒生畏,卻也不難被別有用心之人扣上殘暴不仁的虛名。胡亥不滿他公然踩著自己的臉面行事,在范增等人未至之前,也懶得去給他善後。等咸陽城內的楚意得到消息,也已經為時已晚,平白被某些人捏住了把柄,狠狠算計了一通。

為此楚地將領也再留不得關中,唯有同胡亥一塊跟來的司馬欣和董翳兩個舊日秦將。然而二人文武平平,無甚中軍統帥之才,更別提安邦治國,所以范增才又想到了讓曾經的大秦公子胡亥,現在的秦國降將章邯坐鎮關中。

「范亞父是何許人物,怎會容許好容易從秦國打過來的疆土重新落入秦國王室血脈手中?何況,就是換做是我,也不信公子在秦地稱王后,就會老老實實地當個藩王。」楚意晃了晃手裡的葯碗,自我解嘲道,「其實說到底,他們是不信我。」

公羊溪放下了藥罐子,「所以他們才想出了讓少主和董翳司馬欣瓜分秦地,相互牽制,不叫咱們一家獨大。」

「是啊,」楚意仰頭望著營帳的頂端長嘆一聲,「他們不信公子,更不信我,總覺得我們會反,會去和他們爭這個無聊的天下。公羊姑娘,這就是我一直期盼思念著的故人和故國么?」

「小君別這麼說,即使項上將軍猜疑,但您的兄姊,定然不會對您有所顧忌的。」公羊溪溫聲道。

「這便是我所求了,哪怕全天下都與我為敵,只要他們還有公子還肯信我、護我,與我一條心,我就甚麼都不怕了。」楚意只是淡淡笑了笑,低下頭企圖掩藏她眼中深深的遺憾,「看來我這輩子,是與江東再無緣份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虞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虞姬
上一章下一章

第199章 鴻門(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