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宴(三)
呂荷是被楚意扔在水中,在眾目睽睽之下足足泡了一個時辰,才叫她起身去更衣回家的。她沒有進入天香樓的資格,受了這般折辱也只能先行夾著尾巴趕回沛縣。楚意心情暢快,待凌波閣內宴席散后,就要往天香樓去。
虞子期派來接她的車馬未至,她趁此空檔,重又進了設在父母原先屋中的靈堂祭拜。虞子期將她為父母所作的畫像掛於牌位后的椒牆之上。
「萍兒,你說我這樣懲治呂荷,阿爹阿娘不會怪我刁橫吧?」楚意昂首凝望著父母寧靜的面龐,不確定地問道。
「她對你下毒手在先,而且你又沒真要她性命。」萍兒快人快語,轉而贊她,「姑娘真是聰明,眾人皆有的鯽魚蛋羹,獨獨是給她的那份沒有煮熟還用了腥味最重的臭雞蛋做輔料。她聞著味道不對,故意讓女使失手打翻,卻不想這才中了姑娘的計。」
「本來就沒打算給她吃下去,她要是不自作聰明去推咱們家女使,那份鯽魚蛋羹也還是會翻在她衣裙上的。咱們軟軟聞了腥兒人家又不許它碰,可不得急得撓人么?」楚意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萍兒不解地托著下巴問,「不過你是怎麼知道呂荷怕貓的?」
楚意洋洋自得地一笑,點了點萍兒的腦袋,「這都不記得了,上回她和她長姊來咱們家祭拜阿爹阿娘,進門的時候一見到我懷裡的軟軟時就直往她長姊身後躲,軟軟打個哈欠都把她嚇得一下子從席子上跳起來哩。」
萍兒輕輕「噫」了一聲,「那時我還以為她是怕你呢。」
楚意聞言笑得更加高興了,若非尚在父母靈位之前,恐怕就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正是日暮時分,千里長空,描上橘紅雲煙,霞光流彩,虞子期派來的馬車晃得車頂的四角掛著的銅鈴丁零噹啷,載著楚意和萍兒往天香樓去。
天香樓這一夜高朋滿座,觥籌交錯間,各路名士志同道合地聚在一起談論他們的理想抱負以及過往的榮耀富貴。楚意懷抱正打瞌睡的軟軟步履輕輕地從大門邁進來,目不斜視地穿過各色人群。
大多人都為她輕輕側目,特別是在江東地帶,她的刁蠻名聲可要比她阿姊的美貌還大,可眾人只聞她驕狂無理,但未曾料到她竟也生了副明艷英氣的好皮囊,雖不及空谷幽蘭般的虞妙意,卻也足夠做她傲世獨立的籌碼了。
「你又張揚。」虞子期最不喜家中女子在外拋頭露面,看她也不避諱堂中人投過來的目光,步步生蓮地走到面前,沒好氣地一把將她拽到身後,「上樓找你阿姊去。」
原就是打著為她和虞妙意招親的名頭開席宴飲,她們姊妹倆實在是沒必要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可楚意教訓呂荷高興過了頭,進門時把虞子期的話都拋到了九霄雲后。
樓上包廂中,虞妙意正在想法子給喝醉了的項藉灌醒酒湯,見了楚意進來,如釋重負地就要把手中的醒酒湯塞過來。
楚意笑嘻嘻躲過去,「我才不給他灌,我要抱軟軟。」
她和項藉成日混在一處,見識過他的酒量以及真正醉酒後撒酒瘋的樣子,斷不會這般乖乖閉著眼任人擺布。若是現在她使壞當真接了虞妙意遞過來的醒酒湯,事後項藉新賬舊賬與她一併清算可就不好了。
虞妙意不知他二人心懷鬼胎,只得任勞任怨地抱著項藉的頭,一點點將醒酒湯喂進去。楚意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至極,忙轉頭看向樓下分散注意力。
忽然萍兒在她身側笑出了聲,羅扇輕輕往某個方向一指,「小姐,你說現在別不是時新一身黑戴面具的打扮罷?你看那個人,跟你說的那個救你的人不就穿成差不多的么?」
楚意迷茫地朝她所指方向一看,但見萍兒遙指的那個方向正立著一身素黑並面戴面具的精瘦少年,手腳都藏於在斗篷中,只露出半張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是他,一定是他!」單憑這半張白得不太正常的臉,楚意就敢確定是他沒錯。
鼻尖尚存的虛幻桃香被從記憶深處喚醒,她的腳不聽使喚地帶動她向前走,朝著那個少年,形如癲狂。一路逆行在人群中,衝撞了些誰她也顧不上賠禮道歉。萍兒生怕引人注目,不敢追過來,站在原地急得跺腳。
等她尋過去,那人卻恍若蒸發般悄無聲息地走開了。楚意忙環顧四周,追尋著他閑庭信步的背影而去。兩個人就心照不宣地在滿堂賓客中玩起了你跑我追的遊戲,直到追到了天香樓外。
「這位姑娘,為何一直跟著在下?」月色下那人停步轉身。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莫名其妙地看著身後追得滿頭大汗的楚意。
得見真容,雖不是楚意所想象的俊逸非凡,但心中仍然忍不住狂喜,笑容滿面地上前幾步,「我不過是想為了那日你救我之事向你正經兒道個謝,你胡亂跑什麼,難不成我是猛獸,會吃了你不成?」
「姑娘多半是認錯人了,在下今日初至下相,不知姑娘所指為何。」這人滿臉茫然,眼中呼之欲出的疑問並不像是在說謊。
人可以蒙上人皮面具改變模樣,但身上的味道很難被改變,楚意不死心地又湊近了些,卻沒有如她所料嗅到清新怡人的桃花香。她自己都愣了愣,不敢相信地抓住眼前之人的衣袖使勁聞了聞。
「明明剛才還有的啊。我鼻子可靈了,怎麼會錯呢?」她有些失意地呢喃,正要繼續追問虞妙意就追了出來。
「阿囡你就這麼橫衝直撞地跑出來作甚,快跟我回去。」虞妙意未曾注意到和楚意說話的人,徑直來牽妹妹的手。
「我……」楚意正要解釋,再次轉頭便已不見了那人的身影。
「豈有此理!」楚意不甘心地跺了跺腳。
說罷,就兀自氣哼哼地往天香樓走。被甩開手的虞妙意有些摸不著頭腦,脾氣甚好地重新追上去,「你這又是在唱哪一出?」
想到有可能是被救命恩人認出身份,畏懼著她的惡名而故意避諱,楚意便覺得好生沒面子,少女臉皮到底薄些,哪裡肯大大咧咧地就告訴了身邊的人。
於是她只沒好氣地搖搖頭,「碰上個不知好歹的無賴罷了。」
話音剛落,後腦勺就被不知何處飛來的石子兒打中,痛得她「啊喲」一聲忙伸手去捂。
本就在氣頭上的她,火爆脾氣頃刻就被點著了,「哪家狗犢子不要命,敢打你姑奶奶!」
邊罵邊回頭,忽見不遠處的屋頂上筆直地立著個清瘦的黑影。月光映照著他臉上半張銀制面具,冷然如霜。
那清冷的少年,微微揚起下巴,抄手而立於月華長風,傲然孤高,楚意只望了一眼,就記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