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覆水難收
下學后,之煥和霏茉前來看望秦伊。說起何府之事,之煥一個勁兒地搖頭嘆息,秦伊看著手腕上的玉鐲,睹物思人,不禁眼眶濕潤。
之煥忙寬慰秦伊,又向一旁的霏茉使著眼色,霏茉卻是別過頭去,視若無睹。之煥似乎察覺出什麼,看了看霏茉,又看了看秦伊,欲言又止。
臨走時,霏茉這才安慰了幾句,語氣疏離,頗顯虛禮客套。之煥皺起了眉頭,秦伊也抬頭看著霏茉,眼中帶著疑惑。霏茉的目光卻迴避著二人,匆匆轉身離去。
之煥跟了出去,追上去問道:「林師妹,你怎麼了?」
霏茉沒有回答。
「你和伊師妹一向要好,怎麼感覺你今日卻有些……」
「那是以前。」霏茉回道。
之煥怔了一瞬,不解道:「如今有什麼不同嗎?」
霏茉紅唇微啟,嘆出一聲,搖了搖頭,獨自向前走去,留下一頭霧水的之煥愣在原地。
出了學館,霏茉放慢腳步,開始回憶往事。從師門初見,到親如姐妹,一起探討醫理,那些情誼與快樂不是假的,那是她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這麼想著,她對方才自己的冷淡與疏離有些懊惱。
然而,就在她心思動搖時,那日子鈺抱著秦伊的一幕卻再次浮現眼前,往日那些被她忽視的細節也隨之逐漸清晰。子鈺看秦伊的眼神與旁人不同,秦伊在子鈺面前才會露出難得的羞澀,子鈺對秦伊事事關心,了解她的每一個喜好,就連何府其他人也對秦伊格外地熟絡。
霏茉自嘲地搖了搖頭。原來,終究是自己太過愚鈍,一廂情願地以為子鈺待自己是不同的。原來,秦伊之所以拒婚,是因為她心裡那個人根本不是凌王。可笑自己當初還那樣安慰她,愚蠢得像個傻瓜。
霏茉心裡煩悶極了,她從未有過這樣失控的情緒。她自幼聰慧,才貌雙全,身為太醫令之女,雖比不得王侯貴胄之女,但也是集全府寵愛於一身,備受眾人的矚目與讚賞。她從未有過求而不得的沮喪與挫敗,因此如今她不知該如何自處,也不知該如何面對秦伊。
「哎!」霏茉又低低嘆了一聲,但無論她怎麼嘆氣,胸口依然窒悶得厲害,她搖了搖頭,想要甩開那些雜念,卻忽然瞥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扒在學館的牆頭。
「什麼人?」
那人聽到喝聲,慌忙跳下來,頭也不回地沿著圍牆溜走了。這時,天色已暗,她依稀覺得那似乎是個乞丐,心想或許是個落魄的小賊,便未在意,心事重重地回府去了。
這時,她父親林謙和仍在杏林館中忙碌著。像往常一樣,林謙和在藥房中配了葯,分盒裝好,開門而出,交於眾學徒。
「都去吧。」林謙和擺了擺手。
「是。」眾徒剛要離開,卻見秦越走了進來,便紛紛鞠躬行禮。
秦越看了一眼眾人手中的藥盒,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林謙和見狀,忙催促道:「快去吧,不要誤了時辰。」
眾人告禮而去,屋裡只剩下二人。
林謙和看著秦越,問道:「這個時辰,你來做什麼?」
秦越道:「來給伊妹抓藥,學館里缺了幾味。」
「哪幾味?」
二人說著,一前一後走進藥房。
「伊妹上次傷寒,可是正虛邪戀落了病根?針技我不如你,可要論診脈辯證,我還是勝你一籌的。要不回頭我給伊妹把把脈,可別延誤了病情。」林謙和一邊說著,一邊拉開壁櫃中的一個葯匣,取出黃芪。
秦越道了句「還好,恢復得差不多了」,一邊狀似無意地打量著藥房。
林謙和見他不領情,倒也不在意,繼續道:「伊妹原本就身弱,那日在何府受了驚嚇,對謝瑤之死又很是悲痛。夫人得知后,很是擔心,想將她接回府中照料,讓我問問你的意思。」
秦越沒有回應,只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林謙和。林謙和正好回過頭來,竟被那眼神看得心虛起來,臉色陰沉道:「不識好人心。」說著,轉過頭去,繼續撿葯。
「你是好人嗎?」秦越問道,「還記得師父的訓誡嗎?你問心無愧嗎?」
林謙和忽然怔住,拿葯的手停在半空,心裡猛地一震:不好,莫不是秦越知道了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林謙和轉過身來,戒備地瞪著秦越。
秦越滿臉怒氣,欲言又止。子鈺叮囑他不要打草驚蛇,可他一直想勸林謙和懸崖勒馬,還沒來得及開口,何府就出事了。他感到痛心,既為謝瑤子桓那年輕的生命,也為同門師兄的泥足深陷。如今,林謙和的手上已經沾染了鮮血,還能回頭嗎?
這滿盤的棋局早已布下,他和林謙和都不過是其中的一枚旗子。此刻,他既為難又無奈,他不想看著林謙和一步步走向毀滅而袖手旁觀,但如果因為他的泄密導致布局失敗,那結局會是怎樣?
這場布局,承載著譚震與晨陽的仇怨,承載著寧帝凌王與何府的希望,更承載天下安定與百姓安樂!他不敢自私,也不能自私。
秦越冷聲道:「有人舉報太醫勾結藥商,虛抬葯價,中飽私囊。我希望不是你,你最好也不要讓我抓住把柄,否則休怪我不顧念同門情誼!」
林謙和微微一怔,臉色緩了緩,似乎鬆了口氣,嘲笑的語氣道:「你來就是為了這事?要不再四處搜一搜?看看有沒有什麼中飽私囊的罪證?」
秦越沒有回應。
林謙和將藥包好,走上前來,塞給秦越道:「杏林堂一直歸我管制,你放心,我永遠不會給你找茬的機會。葯拿好,不送。」
秦越接過葯,默默地走出杏林堂,回頭看了一眼那御賜的牌匾,無奈地嘆了一聲。
子桓和謝瑤入葬時,眾人去送他們最後一程。霏茉因被太子妃召去了東宮,未能前來。秦越拗不過秦伊,只好同意她前往。
墓園四周一片沉寂,初春的清晨帶著寒風,令人瑟瑟發抖。眾人面色凝重,默默地看著二人同卧的棺槨被黃土漸漸掩蓋。
秦伊淚眼婆娑,想起在波若寺初見時的情景。那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對璧人會是這般結局。命運是有多麼殘忍,他們尚未來得及幸福,卻連性命也一同失去!轉念又想,自己呢?對立的身世,隔著血親之仇,她和子鈺註定無緣。
淚眼悄悄看過去,只見寒風中公子玉立,骨瘦面消。少時的悲慘遭遇被再次重現眼前,又再次帶來家人的離去,就如同一個循環的詛咒,如此沉重的打擊,他日漸瘦弱的病軀可還支撐得住?
葬禮結束,何二郎主一行人走在前頭,之煥陪著秦伊走在中間,徐津陪著子鈺走在後頭。秦伊走得很慢,一直等著徐津和子鈺走上前來。
之煥看出秦伊的心思,忙拉走徐津,「鈺兄走得慢,我們先走。」
徐津一邊被之煥拖著往前走,一邊嚷嚷道:「喂,我們就這麼扔下鈺兄和伊妹,也太沒義氣了。」
見狀,秦伊和子鈺竟難得的相視一笑。二人並肩慢行,秦伊問道:「鈺兄可還好?」
「還好。你可還好?」
「還好。」
默然片刻,秦伊遲疑地問道:「當年,何大郎主他……究竟為何會瘋癲?」
子鈺一時未答,面色灰沉,走了幾步才道:「因為愧疚。」
「愧疚?」
子鈺看了一眼秦伊,點了點頭,「當年,主上病重,將國事托於慕王,慕王代帝行令,父親奉命追捕七夫人母女,致使二人墜崖身亡,因此日夜愧疚難安。適逢臨危受命,不得不領兵出征,雖然擊退了衛軍,卻是慘勝,父親頭部受了重創,譚氏舊部也幾乎折損殆盡。回京不久,父親便得了癲狂之症。」
秦伊嘆了一聲,幽幽道:「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要逼死七夫人母女?」
子鈺眼神複雜地看過來,「其實當初……」他欲言又止,將話咽了下去,卻問道:「伊妹打算何時離京?」
秦伊怔愣地看著他,心裡的聲音卻問道:你,希望我離開?
子鈺繼續道:「還是走吧。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好好活下去。」
秦伊心中猛然一震,耳邊似又響起雜亂的鐵蹄聲。
追兵將至,鐵蹄催命,在飛速逃命的馬車上,她不停地哭問著母親:「娘,爹爹呢?大父呢?我要回家,我要見爹爹!」
七夫人神情悲痛又焦急,滿面淚水道:「小伊,你爹和大父他們,已經不在了。」
她哭鬧得厲害,在七夫人懷裡不停掙扎著:「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見爹,我要見爹……」後頸處忽然傳來一陣酸痛,摧心的哭鬧聲消失在了七夫人的手刀之下。
殘存的意識中,七夫人的聲音悠悠傳來:「小伊,我的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活下去!」
絕望之下,七夫人將她推下山坡,為她留下一絲生的希望,自己卻墜落懸崖,屍骨無存。
秦伊淚流滿面,這些殘存的記憶,每一次浮現腦海,便如萬箭穿透,痛徹心扉。
「伊妹,你……」
秦伊抬頭望去,子鈺清朗的容顏在淚水中漸漸模糊,一個警示的聲音在她心中驟然響起,他是殺母仇人之子!他是殺母仇人之子!
秦伊咬緊牙關,轉過身緩緩走向遠方。而遠方,一片霧靄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