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番外之趙玫
145番外之趙玫
有一個異常出色的姐姐是什麼感受?
與有榮焉?
不,趙玫可以很肯定地說,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驕傲!
甚至很厭惡有趙瑀這樣的姐姐。
相貌、才學、女紅,接人待物的禮儀規矩,姐姐樣樣出挑,她顯得處處不足。
偏偏人們總愛拿她與姐姐作比,還開玩笑說,一母同胞的姐妹,這差距有點兒大啊!
就連母親也常令她多和姐姐學著點兒。
趙玫很不服氣,下大工夫研習書法琴技,明裡暗裡和姐姐較勁,但無一例外得到人們讚許的,永遠都是姐姐。
姐姐是天上高潔的雲,她是地上污濁的泥,只能望著,永遠也及不上。
乃至相比的資格都慢慢失去。
她很難過,儘管看起來正常,會哭,會笑,和姐姐鬥嘴,使小性兒讓母親哄她。
但她逐漸喜歡一個人獨處,不說不動,就那麼枯坐著。
沒人注意她,全家上下都忙著謀划姐姐的親事,沒空理會一個小女孩的煩惱。
心中的艷羨變成嫉恨,如野草似地瘋長,吞噬了趙玫的心。
聽說姐姐和個小廝摟抱一團,失了名節要被祖母處置時,她竟無比暢快,一心想看姐姐能落得個什麼下場。
這次終於能壓過姐姐了!
然人算不如天算,姐姐非但沒有倒霉,反而如浴火的鳳凰一般,重新迎來光明與輝煌。
倒霉是趙家,父親丟了官兒,祖母沒能維護住「體面」,趙家成為全京城的笑柄。
母親忌憚趙家,生怕父親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帶著她急急忙忙就趕往山東投奔姐姐。
一路上,母親是耳提面命,要她務必收斂性子,不可魯莽行事,更不可衝撞姐姐。
趙玫雖不情願,卻沒辦法。
姐姐依舊光鮮亮麗,身為山東巡撫夫人,走到哪裡都是人們追捧的對象。姐夫容貌俊美,才幹過人,權勢大不說,更是對姐姐寵愛得不得了。
趙玫羨慕極了,心裡酸溜溜的,卻不敢像以前那般對姐姐冷嘲熱諷。
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如今姐姐已是她最大的靠山,如果不想被趙家利用,只能尋求姐姐的庇護。
嫁人好比再次投胎,對長於深閨的女孩子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選門好親事。趙家是指望不上的,父親心狠非常,都能下手毒害母親,更別提小小的她,不把她剝皮拆骨論斤賣了就算好的了!
若想嫁得好,只能請姐姐幫忙相看。
姐姐並沒有將以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盡心儘力幫她操持,趙玫跟著姐姐,很是風光了一把。
剛開始她還很得意,後來便覺不是滋味——那些貴婦人對她雖然客氣,也滿口子誇個不停,卻都是看在姐姐面子上的,如果沒有姐姐,估計誰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趙玫懶得再出門了。
母親罵她矯情,她也不分辯,矯情便矯情吧,吃白食還挑三揀四嫌棄不順口,她也覺得自己做的不妥當。
但心裡那道坎兒就是過不去,也不知道到底在和什麼較勁。
巡撫后宅的花園子又大又漂亮,閑來無事,她總去逛園子。
一個丫鬟婆子也不帶,找個偏僻之所,一坐就是一整天,什麼也不想,只是發獃。
這是一截黃土堆砌而成的矮牆,處處透著簡陋寒酸,也不知是幹什麼用的,和花團錦簇的園子格格不入。
趙玫很喜歡這個地方,一堵牆,給她留了個可供喘息的地方。
卻不想,有人偏不讓她安靜。
曹無離那個醜八怪,一槍擊毀了她最後的屏障,差點兒要了她的命!
趙玫氣瘋了,纏著母親和姐姐定要給那醜八怪一個教訓——可母親也好,姐姐也好,反倒幫著曹無離說話。
氣憤之餘,她不禁好奇,這個曹無離真那麼有本事嗎?
有沒有本事一時不能確定,不過這人倒是十分聽話。看著那六條金光燦燦、片鱗不缺的黃河鯉,別管他是因顧及姐夫,還是真心賠不是才尋來的,趙玫心情難得明媚了一回。
有這幾條大鯉魚做引子,曹無離和她來往漸漸多了,他總是微微低著頭,垂手在她面前站著,不像個官吏,倒像個聽使喚的差役。
這幅謙恭的姿態讓趙玫大為舒暢,她沒有可以說心裡話的人,有時候實在悶得難受,就會和他說一說。
她不擔心曹無離傳話,反正他說過,她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且曹無離的確沒亂說過,府里一點兒風聲都沒有,連母親都感嘆,「近來玫兒不亂髮脾氣,抱怨的話也少了許多,可見是真長大了。」
大部分時候都是趙玫說,曹無離聽。
趙玫多是發牢騷,數落母親的偏心,埋怨老天的不公,哀嘆自己的坎坷。
曹無離聽得多了,忍不住勸她不要在意。
趙玫瞪他道:「說得輕巧,怎麼可能不介意?誰像你傻得要命,見天跟姐夫粘在一處,生怕別人不說你丑似的。」
曹無離是真不在乎,「我本來就丑,他們願笑就笑罷,再說了,我介意又能怎麼樣?再慪氣,我也長不成李大人那副樣子,還不如平心靜氣接受人家就是強的事實。」
「你這憨瓜倒想得開……」趙玫笑罵一聲,隨即沒好氣道,「你是在勸我?用不好你假好心,我就是不服氣姐姐比我強,怎樣?你去告訴姐夫姐姐,讓他們把我趕出去好了!」
她越說越激動,只覺滿口酸澀,滿心委屈,到後來是捂著臉哭個不停。
曹無離萬想不到竟把她惹哭了,勸不敢勸,走不敢走,傻獃獃僵立一旁,好半天才說:「我說的是我自己,沒有映射你的意思……趙姑娘為什麼非要和李夫人比呢?而且李夫人待你也著實不錯,姐妹之間還用一較高低嗎?」
趙玫哭喊道,「我知道你們都怎麼說我,不識好歹,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可我,我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太卑微……你們誰都不懂!」
曹無離打了個頓兒,擰眉認真想了片刻,覷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你是你,她是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各有各的緣法,為什麼要用自己的短處比人家長處?你看我,論長相我和李大人沒法比,可論治河水務,他和我沒法比。」
他並沒將自己和姐姐比……趙玫心情沒那麼糟了,抽抽搭搭說:「我沒長處,這麼多年,我憋著一口氣就是想證明不比她差,想別人認可我一回,但我和她的差距越來越遠……其實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瑕疵品,就不該生出來。」
「你犯了左性,畫地為牢,把自己圈裡頭出不來了。」曹無離勸道,「沒人生出來是完美的,你看我這麼丑,屢試不第,不也是個瑕疵品?可就我這麼個瑕疵品,李大人還奉若上賓,極力舉薦我入仕。」
趙玫止住眼淚,睃他一眼道:「那是你有本事,我卻沒有。」
「怎麼會沒有?光是識字讀書這一條,就不知把多少人比下去了。」曹無離絞盡腦汁誇她,「你年輕、漂亮,又比下一大群人;你性子活潑,直言快語,不用費心思猜你的喜怒,和你打交道很輕鬆。而且你還有最大的一個長處……」
趙玫迫不及待問道:「是什麼?」
曹無離迅速看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下,瓮聲瓮氣道:「你不以貌取人,便是叫我醜八怪,也沒有取笑的意思。」
趙玫輕啐一口,「呸,醜八怪!我偏就取笑你了。」
夏風熏然,周遭寂靜得很,只聞風過樹梢的聲音,忽「咚」一聲,一條大鯉魚躍出水面,砸得小池泛起陣陣漣漪。
趙玫的心也跟著跳了下。
九月里,曹無離因修河之功破格提拔為工部六品主事,上京任職去了。
少了個天天捧著自己的人,生活彷彿一下子無趣起來,沒了新鮮黃河水滋養的鯉魚,也變得懨懨無生氣。
後來這幾條魚被人吃了,她很不高興,但是,得知吃魚的人是學士府的魏公子,趙玫那點不愉快轉成了竊喜。
魏公子出身高,又是狀元郎,和姐夫比絲毫不遜色,甚至隱隱超過姐夫,如果能和魏公子在一起,那往後人們再也不會稱呼她為「李夫人的妹妹」,反而會稱呼姐姐為「魏夫人的姐姐」。
得知他要在府里常住,這簡直是老天爺賞的機會!
幾乎要沉靜的心再次躁動,趙玫興奮得整宿沒睡著,自認為找到一條捷徑,翌日早早起來,精心打扮一番,適時出現在魏士俊面前。
女要俏,一身孝,她特地選了白底綉綠萼的長褙子,月白百褶裙。
颯颯秋風中,黃葉紅楓從身邊翩翩飄過,身後是澄凈的湖水,白雲悠悠然從湖面劃過。
趙玫相信,就算她只有七分顏色,此刻也成了十分。
她等著,等著魏公子眼中的驚艷,等著他詢問自己是誰,等著一場美麗的邂逅。
魏士俊的確……驚訝了,用扇子指著她道:「誒,你是李誡的小姨子,對不對?」
小姨子?!也算對,趙玫強笑著點點頭。
魏士俊啪地一拍扇子,笑呵呵說:「我看你有幾分面善,仔細一瞧,可不就是有些像李誡他媳婦兒嘛!」
趙玫的笑維持不住了,又聽魏士俊道:「小丫頭幫我給你姐帶個話兒,昨個兒那黃河鯉著實好吃,請她今兒晚上再做兩條。」
「想吃自己抓去。」趙玫冷哼一聲,扭頭便走。
她忽然想哭,自己總和姐姐比啊比啊,有什麼意義?若不是姐姐,這些貴人誰知道她是哪個?
自己就像個笑話。
這時她才明白,曹無離說她「畫地為牢」是什麼意思。
她有點兒想念他那張大馬臉了,想和他說說話,想對他發脾氣,想讓他溫言軟語哄自己開心,想他一條一條細數自己的好。
曹無離總是託人從京城捎東西給她,果子蜜餞、頭花首飾、時興的衣服料子,只有東西,沒有隻言片語。
趙玫寫過幾封信,他一封也沒有回。
如此到了來年初夏,姐夫得封大都督,她和姐姐母親一同回到京城。
李府都是女眷,許是避嫌,曹無離並未上門。
趙玫莫名生了一肚子火,索性也不去找他,暗道看誰挺得住,到時候非讓你哭著喊著求見我不可!
結果是她最先挺不住。
翰林街上一場大鬧,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許她還未徹底喜歡上這個醜八怪,但此刻,她忍不了他受辱,看著那些翰林書生嘲笑譏諷他,趙玫真恨不得抓花那幫人的臉。
只有我,才能欺負他!
只有我,才能叫他醜八怪!
也只有他,才能待一件瑕疵品,如完美無缺的珍品!
來年六月,她嫁給了他。
成親當天很是熱鬧,認識的,不認識的,來了很多很多人。趙玫知道,當中有八成是沖著姐姐來的。
國公夫人的親妹子出嫁,怎麼也要過來捧場啊!
心頭還是習慣性有些許的酸意,但很快就被曹無離的舉動驅散了。
坐帳的時候,曹無離將她的右衣襟悄悄壓在自己左衣襟上。
趙玫一下心花怒放。
也由此,被後世譽為「河伯」的水利能臣曹無離,怕老婆的帽子戴得死死的,一輩子也沒摘下來過。
成親后,經連襟李誡舉薦,曹無離外放河南任知州,主管河務水利。
凡他主持修築的堤壩,從未決口。他也因治河成績斐然,一路做到了知府的位子。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景順十三年。
趙玫成親后的日子比當姑娘還滋潤,真正的十指不沾陽春水,而且在家說一不二,很是過足了當家太太的癮。
她已是三個孩子的娘,快三十的人了,可那股子任性嬌蠻勁兒,一點兒沒減,反而隨著年紀的增長有加重的趨勢。
這日曹無離給娘子倒完洗腳水,挨著趙玫躺下,說:「今兒受到消息,年前我要回京參加大朝會,算算日子還有一個多月,你和孩子們先啟程回京,也好和岳母他們多待幾天。」
趙玫很是高興,「就四年前父親去世我回過一次京城,這麼久沒見,我也真是想母親和姐姐,明天我就吩咐人採買東西,收拾行禮。」
她輕踹曹無離一腳,「誒,此去路途遙遠,你撥兩隊侍衛給我。」
「好。」
「河南這地兒土,時興的都是京城不新鮮的,去了京城,我少不得要重新置辦幾套衣服頭面,銀子給我拿足嘍。——還有孩子們也要不少開銷呢。」
「家裡銀子都是你管……」
趙玫一記眼刀飛過來,「上個月你私自置了一百畝地,別以為我不知道!」
曹無離訕笑道:「好、好,明天就把地契給你。」
趙玫滿意地哼了一聲,抬抬腿。
曹無離乖乖爬起來給她捏腿。
隆冬季節,屋裡燒著地龍,燃著火炕,熏得人臉上熱烘烘的。
手下的肌膚如玉般溫潤光滑,曹無離不自覺喉頭動了下,試探著,手往上走。
多年的夫妻,彼此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個小小的動作,趙玫就知道他的意思。
「醜八怪,」她吃吃笑著,皺了下鼻子,抬起腳來輕輕踹了下他的胸口,「念在你如此聽話的份兒上,遂了你的願。」
曹無離也傻笑著,吻著她,輕柔又小心。
「憨瓜!」趙玫順勢啜住他的唇。
旁人眼中的瑕疵品又如何,只要是一人絕無僅有的珍寶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