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磨刀
沙漠里晝夜溫差大。
所以一到晚上,沙漠上再也看不到人影,徹底沉淪入一片死寂。
只有那些喜歡藏在陰暗裡的沙漠蠍子、沙漠毒蛇,才會在晚上出來狩獵。
自從入夜後,月羌城的街頭空蕩蕩,人們寧肯待在家裡也不願意出來走動,不止是因為晚上寒冷也是因為晚上風沙大,不想吃一嘴沙子,不想回到家后滿頭都是沙子,晚上盡量少出行。
鏹——
鏹——
萬籟俱靜的月羌城內,不斷傳來磨刀石磨刀的鏗鏘響聲。
街道清冷無人,只見在一家客棧門前,一名面色冷峻的年輕道士,正大馬金刀的坐在門口,身子下架著條長凳,長凳上放著塊磨刀石。
他手持一口筆直長刀,在不停的打磨刀鋒,刀身赤色,在銀白色的月華下閃爍寒光。
這個年輕道士的臉上神色很冷。
一直在一言不發的磨刀。
然後時不時舉起刀身用指肚摩挲下刀身,刀身寒光閃閃,倒映出他的半張冰冷麵龐,還是身後像打開了鬼門關一樣的黑幽幽客棧。
今晚的客棧很安靜,白天剛死過人,客人們都嚇得退房,只剩下三支商隊還依舊住在客棧里。
就連老闆都像是察覺到今天的氛圍有點不對,天一黑就帶著夥計、婆娘跑到其它地方躲著,打算等天亮后再回來。
坐在客棧門口的年輕道士,在打量過刀鋒后,從水囊里倒些水,繼續附身磨起手裡的長刀。
……
……
土房子里,麥蘇圖他們十人裹著被子擠在大通鋪上互相取暖,可是蜷縮在被子里的身體不停發抖,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嚇的,時不時還能聽到有人躲在被子里的抽泣聲,嘴裡輕泣說著不想死的胡話。
房子里有壓抑,有輕泣聲,但是沒有人隨意開口說話,他們都緊記著晉安的話,假裝躺著睡覺不發出任何聲響,今晚不管是誰來敲門都不要開門,一直熬到天亮再開門。
只是外頭響了一夜的磨刀聲實在太瘮人了,讓本就心驚膽顫的十個人,更加惶恐不安睡不著。
還好。
門的背面貼了張硃砂黃紙的黃符。
讓他們在不安中尋得一絲溫暖與安全感。
聽晉安道長介紹說,這黃符叫六丁六甲符,只要他們不主動開門,就能保他們一夜平安。
只亮著一盞燈油,被勉強照亮的房子里,傳來被子拉動的沙沙聲,也不知道是誰輾轉反側睡不著,在小心翼翼翻身子,重新換個沒有壓麻的姿勢。
麥蘇圖是跟著克熱木時間最長的幾個人之一,在沙漠上跑了七八年的他,經歷過沙暴、流沙、流沙井、沙盜,每次商隊穿過沙漠總會死幾人,他很幸運,每次出遠門前都會在家裡向沙漠神靈虔誠祈禱,每次都能安全回家。所以數次的生死經歷,也讓他有了顆強大心臟和遠超常人的冷靜,他是大通鋪十人里少數沒有蒙頭裝睡的人。
雖然心底里很害怕,閉上眼睛全是早上睜眼醒來第一眼看到卡瑪凄慘弔死在面前的恐怖場景,但他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沙漠上的魔鬼究竟長什麼樣子,魔鬼究竟是怎麼殺死卡瑪的?
這事放在以前,他根本不敢冒出想要見一見魔鬼的想法,他認為這是在作死,但是今天的魔鬼似乎並不像以前那麼可怕…他仔細一想,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有晉安道長在外頭給他們守夜。
晉安道長見識非凡,幾次面對死人都很鎮定,冷靜,尤其前天晚上還把他們所有人從魔鬼手裡救出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也可以殺死魔鬼,甚至魔鬼也有害怕人的時候。
短短几次的經歷,他在晉安道長身上發現了一種很獨特氣質,只要有晉安道長在的地方就特別有安全感,雖然他想破腦殼也想不明白,晉安道長為什麼要半夜磨刀守夜?
腦子胡思亂想,麥蘇圖悄悄轉動脖子,想看看睡在他左右兩邊的人有沒有睡著,他轉頭看向左邊的人,對方把整個人都蒙在被子里害怕得瑟瑟發抖,又轉頭看向右邊的人,對方同樣是把整個人都蒙在被子里害怕得瑟瑟發抖,雖然他的內心同樣也有些害怕,但他還是在心裡有些得意的罵了句膽小鬼。
只是在下意識看一眼空著的卡瑪床鋪后,麥蘇圖心裡那點小得意也很快煙消雲散,被一層陰霾籠罩,他不想死,更不想死得像卡瑪那麼慘。
外頭的磨刀聲還在不疾不徐的有節奏響著,這或多或少讓他有些安心,雖然大晚上有人在磨刀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人越是胡思亂想越是腦子清醒,麥蘇圖感覺身體躺久了有點不自在,他剛準備偷偷翻轉個身子,結果噗的一聲響,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捂著被偷偷子放了個悶屁。
關鍵這聲悶屁還挺響的。
人在極度害怕緊張時會感覺到尿急他能理解,可你緊張放屁是幾個意思?
「麥蘇圖你是不是晚上吃壞肚子了,這個屁好臭!」
「原來是麥蘇圖放的!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麥蘇圖做人還這麼不厚道!」
安靜沉默的房子里,開始逐漸響起越來越多人的抱怨聲。
「不是我!」
麥蘇圖氣得一張臉都漲紅了,心裡那個憋屈啊,剛才第一個血口噴人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多利庫的,肯定是多利庫那傢伙賊喊捉賊,倒打一耙,麥蘇圖氣得鼻子都要歪了。
「如果剛才那個屁真是我麥蘇圖放的,就讓我麥蘇圖今晚不得好死!」
麥蘇圖這一開口,立刻遭到群起圍攻,大家說你麥蘇圖就不能盼點好的,你今晚不得好死,那我們能好過得了?
原本壓抑沉悶的房子里開始爭吵起來。
只是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晚上的沙漠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起風了,嗚嗚的鬼哭狼嚎風聲卷著黃沙,噼里啪啦不停拍打在嚴密封死的木窗上。
一開始動靜還很輕,到了後半夜有加強趨勢,砰砰,風沙不停拍打封死了的木窗上,聽著外頭的風沙大作,就當十人滿腦子胡思亂想到底是風沙在拍窗還是人在拍窗時,砰砰砰!
突如其來的拍門聲,把房子里的十個大老爺們都嚇一跳。
砰砰!
砰砰砰!
房門外的拍門聲還在持續,並且越來越響,到了後來已經不是用手掌在拍門,像在用胳膊撞門了。
但是不管再怎麼害怕,都沒人出聲應聲,也沒人下地去開門,他們還記得晉安在天黑前的提醒,如果想活命,晚上不管聽到什麼動靜都假裝在睡覺不要出聲。
似乎是見一直無人開門,門外響起走遠的腳步聲。
就在一屋子人剛要放鬆時,砰砰砰,這次不是拍門聲,而是拍木窗的聲音,木窗就在床鋪這邊,拍窗聲音就近在咫尺的從頭上傳來,砰砰砰,聲音越來越暴躁,就像是帶著無盡怨恨,發泄著心裡怨氣。
這是種很折磨的體驗,外頭一會拍門一會拍窗,外面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卻又什麼都看不見,而未知往往才是最讓人恐懼的。
這一刻,床鋪上擠在一起的麥蘇圖他們,不由想到了卡瑪的恐怖死狀,昨晚的卡瑪是不是也經歷了跟他們一樣的遭遇,所以才會死得那麼慘?
卡瑪是不是在極度恐懼和無助中,也曾向他們求助過,試圖叫醒過他們?可他們睡得太死了,沒有一個人醒來幫助他,直到魔鬼走進房子弔死了他……
人越是恐懼,身體越是忍不住打寒顫,腦子全是在想著各種可怕畫面,這是人面對死亡時的本能恐懼,就連膽子最大的麥蘇圖都害怕得臉色蒼白,再沒有心思嘲笑別人膽小。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阿帕阿塔救救我,我害怕!阿帕阿塔我好害怕!」有人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嚇得哭出聲,房子里開始飄散出尿騷味,有人被嚇得尿在被子里,但是這個時候大家都自身難保了,沒人去嘲笑被嚇尿的人。
或許是因為沒人開門開窗的原因,房子外的動靜突然消停,黑夜一下子變得太安靜,讓人有些沒反應過來。
這時的時間過得很漫長,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外頭傳來急促腳步聲。
砰砰,外頭響起拍門聲,還有商隊老闆克熱木的急促喊聲:「快出來,大家快出來,著火了著火了,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放火把客棧給點燃了!」
「客棧燒起來了!」
「大家都快出來!」
「火已經燒到這邊了!」
克熱木的拍門聲越走越遠,似乎正在一間間客房拍門喊過去。
外頭不止有克熱木拍門聲,還有大鬍子幾人的拍門聲,走廊里開始響起雜亂急促的跑步聲,還有很多人的驚呼求救聲音,到處都在喊著火了著火了。
聽著外頭混亂動靜,房子里的十人都驚恐睜大目光,他們通過門縫看到外面果然有火光在燃燒,大火已經燒到他們的房門外,再不跑就要真來不及了。
「走廊里的聲音越來越少了,會不會是大家把我們忘記了,不來救我們了?」有人開始著急喊道。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們繼續待在這裡會不會真的要被燒死?」
就在他們猶豫不決要不要也跑出去時,門外再次傳來克熱木的急促拍門聲:「裡面有人嗎,麥蘇圖?多利庫?安多?如果有人被困在裡面打不開門就喊一聲,我馬上去找人來救你們!」
聽到外面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多利庫再也不管那麼多了,他很怕死,怕被魔鬼殺死,也怕親眼看著自己皮膚和衣服黏連在一起的慢慢燒死,他連滾帶爬的就要下床去開門:「老闆,我,我是多利庫,我們都在房子里,你別走你等等我,我這就馬上開門跟你走!我多利庫不想被燒死在這裡!」
不管別人怎麼阻攔,多利庫都堅持要開門,哭著喊著他不想被大火燒死,眼看多利庫馬上就要摸到門了,氣急了的麥蘇圖直接啪啪幾個大耳瓜子把多利庫抽懵。
「你是白痴嗎!」
「快點清醒過來!」
「如果外頭喊我們開門的人真是老闆,如果外面真的發生大火,晉安道長的磨刀聲音怎麼可能一直還在!」
「忘了晉安道長怎麼說的嗎,不管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開門,一直待到白天天亮再開門!」
麥蘇圖乘機又狠狠抽了多利庫幾個耳光,雖然抽得手疼,但內心隱隱帶著解氣與過癮,媽的,總算是報仇了。
他越想越解氣,還要再給多利庫幾個大耳瓜子,及時被多利庫喊住:「別打了別打了,麥蘇圖你瘋了嗎!我不開門就是了!你打下去就要死人了!」
被連甩幾個耳光,多利庫已經清醒,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都驚醒過來。
鏹——
鏹——
外頭的磨刀聲至始至終都在不緊不慢響著,從沒有中斷過。
麥蘇圖說得很對,假如客棧真發生大火,晉安道長為什麼不急於逃命,反而依舊在不緊不慢的磨刀!
「晉安道長說過一句話,叫請魔鬼容易送魔鬼難,肯定是外頭的魔鬼想欺騙我們開門,只要我們不開門,魔鬼就進不來!」麥蘇圖安慰大家。
……
……
鏹——
鏹——
年輕道士依舊大馬金刀的坐在客棧門口,對著磨刀石在磨手裡的長刀,百家燈火熄滅,人們都已經熟睡的月羌城裡顯得格外靜謐,漆黑,磨刀聲在空曠黑夜裡傳出很遠。
忽然。
漆黑街頭傳來慌張腳步聲,一名身罩黑袍,頭裹黑巾,全身只剩下只露出手跟眼睛,穿著保守,看不出身材曲線的高個女子,像是正在被身後什麼東西追趕,她在月光下急匆匆趕夜路,時不時回頭看看身後被黑夜無限拉長的狹長街道,眼神里流露出慌張表情。
當她路過客棧,路過半夜坐在門口磨刀的年輕道士時,她詫異看一眼對方。
那黑袍黑巾女人只是詫異多看一眼年輕道士,便繼續急匆匆走遠,就在她剛走過年輕道士時,忽然,叮的一聲脆響,一隻很值錢的金戒指掉落在地,最後滾到年輕道士腳邊。
女人彷彿沒留意到自己丟了東西,很快走遠,消失在漆黑街道的盡頭。
但女人走遠沒多久就又回來了。
她一路低頭尋找,像是丟了什麼東西。
她一路找到還在客棧門口磨刀的年輕道士,神色帶著點不安和猶豫,最後終於鼓起勇氣的輕聲問道:「道,道長,你剛才有看到我掉落的一枚戒指嗎?」
她的口音並不是純正康定國漢人語言,帶著很濃重的鼻音,有些字說得模糊不清。
女人連問三四遍后,年輕道士這才終於從不停磨刀中抬起頭,他舉起手中的長刀,指尖輕彈了下赤色刀身,鏹,有赤虹從刀身上迸發而出,似一輪大日紅暈,又似一輪高溫火浪,在空氣中震蕩開一圈如水紋漣漪,耀目刺眼。
那名全身包裹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人,頓時駭然失色。
「終於磨好刀。」
「砍起人來應該不會卡在骨頭縫裡。」
年輕道士手持長刀對著空氣連斬幾下,然後面色冷峻看向面前女人,聲音冰冷說道:「你說你掉了枚戒指,是左手掉的還是右手掉的?」
「什,什麼!」女人下意識的把兩隻手都藏在袍子里,眼裡閃現一絲驚懼。
她發覺眼前的漢人道士有點不對勁。
年輕道士依舊在舉刀揮砍空氣,面無表情的自言自語說道:「我猜你昨天掉的是左手手鐲,今天掉的是右手戒指。」
「你猜你明天會不會掉脖子上的腦袋?」
當說到最後,晉安終於抬起頭,目光閃動冷光,沒有感情,平靜直視向眼前高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