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櫟陽
景監命令:「人犯就樁,驗明正身——!」
秦風在人犯入場時已經下到法場指揮,一陣忙碌,馳馬前來高聲報道:「稟報左庶長,七百名人犯全部驗明正身,無一錯漏!」
衛鞅點頭,景監宣布:「鳴鼓行刑——!」
秦風令旗揮動,鼓聲大作,再舉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紅巾行刑手整齊分列,踏著赳赳大步,分別走到各個木樁前站定。
「舉刀——!」
「唰!」的一聲,七百把短刀一齊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斬——!」
七百把厚背大刀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七百顆人頭在同一瞬間滾落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幾乎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就象在夢魘中驚恐的掙扎。藍幽幽的天空下,鮮紅的血流汩汩的進入了渭水,寬闊的河面漂起了一層金紅的泡沫,隨著波浪滔滔東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兒迅速瀰漫,人們噁心嘔吐,四散逃開。
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天空,帶著隱隱哨音,向東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飛去了。
秦風本無心觀察,然而那鴿子一飛衝天,秦風竟然是心頭一顫,一股沒來由的恐懼頓時襲來。
「這是......那神秘宗派?」秦風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不由得想起了那神秘的宗派,頓時對衛鞅的安全有了一絲擔憂。
回到櫟陽,天色已黑了下來。衛鞅稍事整理,立即帶著秦風去見秦孝公。
國府很安靜,很空曠,一片清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煩悶。
月上城樓時分,庭院里便撒滿月光。院中石案上,鋪著一張大圖,秦孝公正在圖上擺弄幾個不同顏色的木頭人,時而皺眉,時而點頭,反覆擺弄,痴迷一般。
郿縣大刑場朝野震驚,他卻沒有去郿縣,也沒有離開櫟陽。
一個月里,他沒有會見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現的各種變化。
他的靜處不動,用意很深。一則,他要和這場空前的大刑殺保持表面上的距離,以防萬一出現不測,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則,他要看一看,沒有他的出面,衛鞅處理危局的才幹究竟如何?
三則,他要仔細掂掂,秦國民眾對改變舊制實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變法還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
四則,他要給朝野一個印象,沒有衛鞅在櫟陽,國君不會對國事發出任何命令。
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櫟陽的宗室貴族元老勛臣們對他的意圖紛紛猜測,疑惑不定,延遲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層騷亂。
政治如同用兵,有時候也是一種「詭道」,崇尚權謀機變,勝利是唯一的目標。
關鍵時刻製造撲朔迷離的局面,從而迷惑潛在的敵人,是度過危機的高明謀略。
但是,製造撲朔迷離的權力擁有者自己卻需要極度的清醒,絕不能陷入自己製造的迷霧之中。歸根結底,政治的勝負是需要實力較量的。
秦孝公在一個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預防衛鞅不可能抵擋的那種普遍動,亂。他用短劍削出一堆小木人,塗上各種顏色,在秦國大圖上反覆擺置,預想出有可能出現的種種動.亂方式,以及可以採取的各種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對著地圖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長和上卿求見。」黑伯低聲稟報。
「噢?左庶長?他回來了?快請。」秦孝公笑笑。終於回過神來。
衛鞅匆匆走進,「臣衛鞅,參見君上。」秦風也跟在後面:「秦風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長和上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這兒說吧。」說著指著兩個石墩,「坐吧,比草席涼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個石墩上坐下來。
衛鞅和秦風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圖上的木人陣勢,沉吟道:「君上,有跡象么?」
「沒事兒。我是做萬一之想。說說郿縣的事兒吧。」
衛鞅喝了一盞茶,便從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說起,詳細講述了械鬥原因和經過以及死傷人數,又講了審理人犯中「接受」的禮物,一直說到法場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與自殺,最後道:「君上,一次刑殺七百人犯,確實是曠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則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國人深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條,足以說明斜不勝正,罪不抗法,國人不會由此而動蕩。」
秦孝公長吁一聲:「國人庶民好辦,我擔心的是櫟陽,是宗室廟堂。」
「君上,臣之見恰恰相反。」衛鞅笑笑,「只要民眾穩定,擁戴新法,宗室廟堂的作祟勢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見得?」
「國家之根本在民眾,國家之力量亦在民眾。只要民眾守法自律,廟堂蟊賊就沒有力量興風作亂。縱然做亂,也可從容應對。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貴族和元老勛臣都有封地,封地內的民眾都是依附隸農,素來以宗主號令是從,安知他們沒有力量?」
「君上所慮極是。下一步就是要剝奪宗主貴族的這部分力量,讓所有的民眾都直接聽命於國府,讓任何叛逆都無所施展。」
「噢?請道其詳。」秦孝公有些興奮。
「廢井田,開阡陌,除隸籍,改封地,此所謂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頃,拍掌笑道:「好!連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鋪開除籍奪地這兩件大事,秦國就度過了傾覆之危。左庶長再說說仔細。」
衛鞅便將第二批法令的內容、目標及推行辦法說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許多應該注意的民情國情,三人商議到三更天方散。臨走時秦孝公反覆叮囑,要衛鞅專心致志的操持變法大計,不要為宗室廟堂的騷動分心,這種事有他一力支撐。
回到府中,衛鞅吩咐景監和秦風即刻清理在郿縣「接受」的奇珍異寶,送到秦孝公書房。景監和秦風剛剛出門,僕人來報,說門外有故人求見。衛鞅感到詫異,自稱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門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
衛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進去說話。」拉起侯嬴的手就走。
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請你去做客。」衛鞅笑問:「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沒事兒就不去了?」衛鞅爽朗大笑,「哪裡話來?走吧。」回頭對府門衛士頭領吩咐道:「長史回來,就說我出去辦點事兒。」便和侯嬴一路笑談而去。
到得渭風客棧,侯嬴吩咐擺酒。熱氣騰騰的秦地肥羊燉一上來,衛鞅就興奮搓手,連連叫好。
侯嬴吩咐道:「還有涼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僕人點點頭,輕步退出。
衛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來櫟陽,在客棧門口見到的那個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
衛鞅道:「是個啞巴?」侯嬴點點頭,「沒錯。一個身懷絕技的啞巴。」
衛鞅嘆道:「真是難為他了。」說話間酒菜上齊,侯嬴舉爵道:「來,為鞅兄一鳴驚人,干!」
衛鞅舉起酒爵,卻不禁笑道:「一鳴驚人?侯兄是說一殺嚇人吧。」
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確實嚇人一跳呢。」衛鞅揶揄道:「還別說,也嚇了我一大跳呢。」兩人同聲大笑,「鐺」的一碰,一飲而盡。
衛鞅夾了一口苦菜咀嚼,贊道:「還是苦菜烈酒,見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嘆,「本色自然好,卻談何容易?」
衛鞅:「侯兄,你是有事對我說吧?」
侯嬴:「對,受人之託嘛。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來的。」
衛鞅驚喜的接過銅管,啟封打開,抽出一卷白絲,熟悉的字跡頓時跳躍起來。白雪的字不是尋常女兒家那般娟秀嬌小,卻是挺拔飛動,峻峭清奇,等閑名士也難以望其項背。每每看見白雪的字跡,衛鞅就彷彿看見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說話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動天下,君當縝密思慮,謹慎應對。
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閑住。盼能早日赴櫟陽與君相聚。
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衛鞅沉默良久,抬頭道:「侯兄,上次我已帶信,請小妹過來的……」
侯嬴嘆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說,變法初期不能擾你心神。」
衛鞅舉爵大飲,慨然一嘆,卻是無話。
「我看,明年夏秋時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來了。」
衛鞅點點頭:「那時,變法當可以立於不敗了。來,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趕到郿縣去看了大法場……我想到了一件事兒,你的身邊要有個貼身護衛。」
「貼身何用?」衛鞅笑道:「車英的兩千騎士足矣,更何況還有上卿秦風,貼身護衛豈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搖頭,「執法權臣,萬民側目。這個古訓不能忘記。鞅兄力行變法,重刑懲惡,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當真是層層迭迭。譬如郿縣大刑中斬決了三十餘名疲民遊俠,這些人與列國遊俠劍士皆有交誼。此等人本無正業,可以耗費終生,處心積慮的復仇揚名,防不勝防。鐵甲騎士可以當大敵,卻不能防刺客。而權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敵,恰在背後冷箭。鞅兄須聽得人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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