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第139章
軍帳中氣氛緊繃,幾個武將唇槍舌戰,嘴皮子比之朝中御史還要利索,激動起來很不得把口水吐在對面臉上。
眼見吵了大半天,原本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中年布衣男子終於動了動身子,將坐麻了的腿腳挪了挪,開了口:「行了,京中局勢複雜,傳來的消息也真假難辨,我等在這裡吵上天去也沒用……」
陸知遠埋怨道:「吳大人,吳軍師,您現在又是說的什麼風涼話,快出個主意來吧。」
這吳卓楊是文官,說起話來不急不緩,這火燒眉毛了也不著急:「一切都要看王爺的意思,他若已有決斷,我就算出了注意豈不是無用功么?」
這話里的意思……
陸知遠看向主座:「殿下已經做了決定了么?」
主座上的青年男子原本半閉上眼,此時卻渾身微微一震,眼睛再睜開時已經看不出半分迷茫:
「機不可失,若是猶豫反倒容易再生波折,不如當機立斷。」
陸知遠一愣——主上昨天的口風還像是更偏向於保守謹慎,可是不過一晚上的時間,怎麼就……
「殿下,陛下身子確實已經有些不好,但是諸王只是蠢蠢欲動,並沒有到圖窮匕見的時候,咱們現在就要動作的話,會不會打草驚蛇?」
燕王殿下用修長的手指捏了捏額頭。
他昨夜像是在一瞬間記起來許多事,有片刻的明悟,但今清晨再想時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有一點點殘留的跡遺留在腦海中,讓他抓住就不敢鬆開。
燕王昨天之前確實是更傾向於等一年半載再行動,雖說那樣可能會喪失這次良機,但也確實更穩妥些,但是不知怎麼的,他始終心神不寧,似乎心底里一直有聲音在說不要這樣,若錯過了這次機會,他一定會後悔。
他不僅是一個皇子和親王,更是帶兵打仗多年的統帥和將領,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發自內心的預感有時是比未知真假的戰報更要可靠的東西。
在左右抉擇未定,屬下們各執己端爭執不下時,燕王在經過深思之後,做出了選擇。
……
三個月後。
「菀兒過來,讓我瞅瞅。」
身子硬朗,脊背挺直的老太太招手讓自己的親孫女近前來,滿臉慈愛的摸了摸她青春正盛的臉蛋兒:「這樣打扮很好,還是我們容菀最標緻,今日就帶出去讓那家子開開眼。」
十六七歲的少女就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雙頰粉紅,大眼濃眉,確實是個靚麗的女孩兒,此時一反往日的活潑,含羞帶怯的鑽到了老人懷中:「祖母又取笑人家。」
容辭對著祖孫情深的一番作態,始終緊挨著母親溫氏,低眉順眼,連表情都紋絲未動。
「哼……」
一聲輕哼從身邊傳來,容辭緩緩的移動了一下眼珠,便見旁邊的五堂妹許容佩一臉的笑容,似乎很是高興,但是眉梢眼角又流露出怨忿,可見並非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愉快。
不過這與容辭沒什麼關係,她始終木愣愣的低著頭,讓人目光掃過去都不會停留。
老婦人郭氏上上下下的將許容菀打量了一番,見她今日打扮嬌俏又不失端莊,便滿意道:「行了,咱們走吧,一家子去踏個春也是久違的趣事了。」
他們靖遠侯許氏一門人口也算可以,像這樣聚了大部分的女眷一齊去京郊遊玩,確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但其實連容辭這樣半大不小的女孩兒都知道,今次的出行其實最主要的目的並非遊樂,而是為大房伯爺與伯夫人的嫡次女許容菀將已經談了許久的婚事敲定。
婚約的對象正是恭毅侯的二公子,這次老夫人親自約了恭毅侯夫人王氏一起遊玩,就是想把彼此已經心照不宣的婚事定下來,畢竟許容菀正當嫁齡,再拖下去恐夜長夢多。
郭氏攜著許容菀走在最前面,幾個媳婦跟在身後,小姐們緊隨,容辭的母親溫氏見老太太緊握著許容菀的手,從頭到尾只看見她一個人,連一分目光都沒分給其他孫女,擔心自己的女兒心中酸苦,忍不住回頭望了望,想給她安慰。
卻不想本來容辭一板一眼的朝前走著,臉上都像刻滿了「軟弱」,「木納」等字,餘光察覺到溫氏往這邊看,她不動聲色的打量周圍沒人注意,立馬抬起頭拉著臉皮做了個怪模怪樣的鬼臉。
溫氏愛女之情太深,以至於一時之間忘了自己女兒有個怎麼樣一副表裡不一的心腸了,此時猝不及防差點被逗得噴笑出來,慌忙忍住之後,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的瞪了她一眼,便轉過頭去不去看了。
容辭悄悄吐了吐舌頭。
到了萬安山,一行人與恭毅侯一家也碰了面。
可惜據說那位顧二爺有事,不一定露面,許氏等人只見到了侯夫人和三位顧小姐。
侯夫人王氏被郭氏拉著手一邊寒暄一邊向前走,容辭則看著小妹容盼蹦跳著采了一束不怎麼漂亮卻很有生機的野花。
「四姐,你聞聞香不香?」
容辭低頭輕嗅了一下,隨即含笑道:「香極了,盼盼真厲害。」
容盼高興的撒著歡兒又去采,容辭怕她走遠,剛要跟上去,卻突然感覺一道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
容辭一愣,抬頭見不遠處王氏正望著自己這邊,眼神中帶了濃濃的審視和打量。
這樣的眼神讓容辭本能的不安,可是對方見自己的觀察被發現了卻沒有移開視線,反而略微挑了挑眉毛,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讓容辭一瞬間寒毛直豎,簡直可以用毛骨悚然來形容。
她垂下眼臉,避開那道讓她不安的視線。
幾個長輩坐上肩輿,小輩們說說笑笑一路,沒過多長時間就把這座不高的山峰爬完了。
容辭與旁人不同,既沒說話也擺不出笑容,她心裡隱約覺得奇怪,不只是王夫人,連她的女兒,恭毅侯府的大小姐顧悅也一路頻頻往容辭這邊看,表情與其母是如出一轍的怪異,甚至還更多了些輕蔑。
她甚至一改往日從不與許容菀之外的人說話的習慣,主動和容辭搭了幾句話,可話里的陰陽怪氣,處處頤指氣使,卻讓容辭巴不得她一輩子別跟自己打交道。
萬安山山頂上有一座相當出名的佛寺,以山名為寺名,就喚作萬安寺,郭氏本想帶著兒媳孫女們一起上個香,結果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過去了,才被告知今日萬安寺閉門,不接待遊人。
伯夫人吳氏擰著眉頭就要發火:「荒謬,我們能來上個香,又能……」
話還沒說完就被郭氏按住了手臂:「佛門重地,不得無禮,咱們不過出來散散心,往別處走走也就是了,萬不可為難人!」
她責備似的看了兒媳一眼——萬安寺本就牽連著眾多權貴,能讓它閉寺拒客,不是出了什麼事就是有身份高貴讓他們更不能拒絕的人。
如今兩府雖看上去還保留著世襲的爵位,但實際上早就不能和剛開國時期的威風相提並論了,現在正要夾著尾巴做人,還是小心些,避免惹上什麼不該惹的人為上。
郭氏與王氏都不是蠢人,兩人對視一眼,客客氣氣的與僧人們道了別,帶著小輩們轉了頭。
這些事本不與容辭想干,畢竟她只是靖遠侯府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姐,能趁著給堂姐相親的日子出來透透氣已經挺高興了,她又不信佛,不去上香還更自在些。
但這處佛寺不負它的盛名,香火雖旺盛,但看上去半點不染凡俗的風塵氣,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青磚綠瓦也不顯寒酸,反而有種透著濃濃古韻的清高,映襯著早春初展的翠樹新枝,深瞧幾眼彷彿就要浸透人心似的。
容辭對建築風景原本沒有什麼特殊的偏好,之前幾次跟著溫氏到這裡進香拜佛也沒有特殊的感覺,但這次不知是不是因為封寺,往來人數不如平日中嘈雜的緣故,卻突然能領略到它的獨特之處了。
正在欣賞時,她心中忽如溫水輕熨,若有所感,在行走中忍不住轉頭回顧。
寺內有數座貢殿,高有三層的佛塔便在不遠處,蒼樹掩映中有清晰的人影扶著欄杆立於塔樓之上。
那人一襲深青色的衣衫,戴著灰白的幃帽,容貌半遮半掩,遮的是眼眸,卻露出了高挺的鼻尖和一張薄而淺淡的嘴唇。
不知怎麼的,那人雖就在不遠處,但因為戴了幃帽也看不清面容,容辭心中卻像是篤定對方在向這邊看,她的心沒有來的漏跳了幾拍,這樣讓她不敢再看,忙不迭的回過頭來,用手捂住胸口,平復那種忽如其來的心悸。
容盼在一旁感覺到姐姐拉著自己的手掌收緊,奇怪的看了一眼卻道:「姐姐,你的臉色好奇怪。」
正當容辭以為自己是被驚得臉色發白時,卻聽容盼繼續道:「你的臉好紅啊!」
容辭怔怔的摸了摸自己臉頰,果然有些燙。
這真是……莫名其妙……
……
這天氣雖已經轉暖,到底有有涼意,萬安山上的遊人並不算太多,眾人找了一處樹蔭,命僕婦鋪上毯子,擺上杯盤器皿,各色點心茶水,便又是一處閑暇好時光。
容辭與眾姐妹並顧家的姑娘們坐在一處,聽著不遠處老夫人和王氏打著機鋒,而許容菀更是豎著耳朵,想要多聽幾句傳過來的隻言片語,見她們的話題繞來繞去,就是不進入正題,不由得有些坐不住,看上去像是想馬上站起來替祖母把話說清楚似的。
過了一會兒,容辭也覺得有些不對了。
那位顧二爺今年已滿二十歲,實際上這時候談婚事是稍遲了一些的,之前王夫人為兒子的婚事頗為頭痛,因此對許容菀相當熱情,看著就是很滿意這兒媳的樣子。
可是今天老夫人再三暗示,王夫人卻一直不急不緩的將話題岔開,一邊飲茶一邊欣賞風景,那架子擺的高高的,這事從沒有女方主動明示的道理,郭氏不好直說,便只能來來回回的繞圈子。
這與王夫人之前表現的迫不及待要將許容菀娶進門的樣子一點也不相符,容辭便知道這婚事可能要有波折了。
四房的六姑娘許容真早就不耐煩了,拉著顧三姑娘顧忻去別處玩耍,容盼撒了一氣兒的歡也有些困了,便被李嬤嬤抱到了溫氏處,在她懷裡睡的熟了。
容辭正百無聊賴間,隨手抽了幾根草莖,廢了不少功夫變成了一隻相當精巧的小兔子,她正想著過一會兒等妹妹醒了拿去哄她玩兒,旁邊卻突然有人將她放在一邊的手帕抽走了。
顧悅用兩根手指捻著手帕,看著上面繡的竹報平安,似是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這竹子是許四小姐繡的?」
容辭道:「原是丫頭們綉著玩兒的。」
顧悅挑了挑眉:「我說呢,手工這麼粗糙,也不像是出自妹妹之手。」
容辭的表情便有些淡下來——這話,聽上去可不怎麼友善。
「顧姐姐說笑了。」容辭道:「我瞧著倒挺好,要我自己來,說不定還綉不出這樣兒的來呢。」
「是么?」顧悅微微驚訝,隨即淡淡道:「雖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不靠這個為生,但是身為女子,女紅可是必須要熟練的,妹妹還是勤加練習為好,太過憊懶了,等將來難免讓人家看不上。」
容辭扁了扁了嘴,鬧不明白這個大小姐這是吃錯了什麼葯,好端端的端起架子來教訓起人來了。
一旁許容菀從郭氏那邊的談話中醒過神來,回身就看見顧悅湊在容辭身邊,像是正和氣的跟她說話。
許容菀一肚子氣當時就冒了出來,畢竟她一向將顧悅當作自己的小姑子看待,現在她卻撇下自己跟旁人說話,就是不給她面子。
顧悅到底是心上人的親妹子,許容菀不好得罪,便想拿堂妹出氣。
「四妹妹。」許容菀不陰不陽的出了聲:「你手裡拿的什麼?」
容辭聽了便有些無奈,但也只得將手心攤開,只見一隻綠油油的草編兔子躺在其中。
許容菀哼了一聲:「雖不登大雅之堂,到底有幾分野趣,妹妹便送了我罷。」
就她那個腔調,容辭便是寧願扔了,也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編了好半天的玩具送給她,可是轉頭一看,大伯母吳氏就在不遠處,這邊一旦起了爭執,她那邊立時便能聽見。
容辭其實不擔心別人,畢竟許容菀驕縱卻不難對付,而老夫人即使再偏心,也不至於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動怒。
只有吳氏,她心胸狹窄讓人害怕,這邊容辭只要敢跟她的寶貝女兒頂一句,明天她就能找上各種理由去報復溫氏,實在是讓人不敢招惹。
顧家剩下的兩姐妹不做聲的看著這一幕,許容佩則撇了撇嘴,也什麼都沒說。
在各色的目光中,容辭抿了抿嘴,到底將那小兔子遞了過去。
顧容菀得意於堂妹對自己的聽話順從,接過來隨手又扔在了一邊,便又拉著顧悅聊天,將她帶離了容辭身邊。
顧悅似笑非笑的看了容辭一眼,重新坐到了許容菀身邊。
容辭這時年紀也不大,再能忍耐也不免在心中動怒,她鼓了鼓腮頭,眼珠一轉便看見旁邊草叢中有什麼東西在動……
過了一會兒,容辭不動聲色的瞧了眼正一頭熱的跟顧悅說話的許容菀,做出一副待煩了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很是閑適的往旁邊去了。
不過會兒,身後便傳來了許容佩的尖叫:
「啊!三姐,你裙子上是什麼?!」
「蟲子!好大的蟲子!」
「——啊!」
容辭噴笑出來,又立馬捂住嘴,作出一副同樣驚恐的模樣,隨著幾人一起四散開來,趁亂跑到了桃林中,直到確定沒人能看到自己這才放心的笑出了聲。
可算是悄悄出了一口氣,雖然這樣小打小鬧十分可笑,但是人嘛,就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能用這種上不得檯面的小招數來解解氣,她就已經心裡挺美了。
她還是個小姑娘,為了一次能成功捉弄了討厭堂姐的惡作劇而樂不可支,卻不想得意的忘了形,只顧著笑了,竟然迎面就撞上了別人。
容辭沒防備撞到人家身上,對方一點事沒有,反倒是她自己向後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在地上。
那人默不作聲,卻在此時伸出一隻手拉了容辭一把,才讓她站穩了。
容辭又些驚魂未定的抬起頭,正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里。
這人身材相當頎長,青衫長袍,未束金冠,長發用絲帶鬆鬆繫於身後,劍眉深目,雙眼如同寒潭深淵,正意味不明的垂下來將目光沉沉的壓在容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