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孫二娘舌戰四老君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大概是男走路快,抑或是巧妙村比妙巧村路程近,乾脆說我是偏心衛紅,總之,這裡先表說衛紅——
衛紅回家,四老君正爬在炕桌上「認真學習」,見兒子回來,頭也不抬地說:「叫你不要貪活,你就是不聽,一見活計就沒命了,干不完還有明天。你螞也不知瘋到那家去了,你到鄰居家打問一下,叫來給你下麵條。」衛紅「嗯」了一聲,洗完手要說自己的事情,可話到嘴邊恁是說不出口。回家時的勃勃興緻,見到父親就灰飛煙滅。強咽下幾口唾沫,終於忍住,便出門找孫二娘去了。
此中原委,還得先表說一番:別看四老君平素悶聲不響,見人說不了幾句話,屬於性格內向型。經他嘴裡說出的話,就像經過深思細慮、謀劃過似的,十分的有分量。他頭腦封建,為人處事拘泥於古禮,老來得子,唯恐老伴過於溺愛,便硬起心腸處處從嚴要求,發誓把其教育個好材料。後來果真是天隨人願,兒子自懂事直至成人,都給他掙足了十分的顏面。不僅在巧妙村,而且在古公嶺全大隊,家長管教孩子時就說:「你看人家土旺兒,多乖巧呀!咱家啥時候虧了先人,遇上你這等貨色?你要能及他一半,想要天上的星宿,我也給你摘下來······」每當聽到這些贊言,四老君雖然面不轉色,內心自是高興十分:「嘿,祖有德而後明!我這輩子專行善事,應該有這樣的報應,凡夫俗子能跟我比嗎?家雀焉能比鴻鵠······」或者「瞧瞧,還是我張某人教子有方,像**的那方法,等小子大了,就敢挖你家的祖墳······」總之,自衛紅懂事後,便給其灌輸古代禮節,聖人的哲理名言,兒子卻不買這個賬,反勸他不要封建迷信,要學就學新知識。四老君雖然來氣,也沒辦法,只能氣得乾瞪眼。衛紅呢?父親的思想及所作所為犯不著他管,當然也管不了,父子之間的生活邏輯就是「花開花落兩由之」。四老君平素總愛顯擺封建式家長做派,家中事兒很少商量,父子關係就有些疏遠。久而久之,在衛紅心裡就產生了一種「畏父」思想。四老君呢?在兒子面前既沒有失去「威信」,在村裡威信也很高,街坊鄰里的小孩都有點怕他,就連能說會道的多九公也有點「望而生畏」感。一家人的關係很微妙:兒子怕老子,老子怕老婆,老婆怕兒子。雖然間也有降他的人,乃是家內之人,無傷大礙,在眾人面前派頭十足:「只有我,才算得上是古公嶺的楷模。」
閑話少叔,言歸正傳。衛紅出門走道六嬸家院邊,聽到母親的笑聲,便隔著院牆喊了一嗓子,孫二娘就急火火跑出來,一見面又把兒子埋怨幾句,嫌他幹活不要命,非累壞身子骨不可。衛紅只不做聲,等其發泄完,就把自己跟育紅私定終身的事兒說了出來。孫二娘一聽,高興了個「不亦樂乎」,沒問青紅皂白,就扔下衛紅,風風火火地小跑上給四老君報喜去了。
四老君還爬在炕桌上抄寫東西,被瘋張魔勢的孫二娘把個老毛筆劈手奪過,扔到炕上,氣得四老君麵皮漲紅,想發作又惹不起,只好念他的「忍」字訣,好男不跟女斗——忍忍忍,饒饒饒,忍氣饒人最為高!無名業火咽進肚內,把炕桌往後一挪,撿起毛筆,在硯台里篦篦,不聲不響地又要寫,卻被正在興頭上的孫二娘連桌子搶去,放到床板上。四老君只手捏著個禿毛筆,聖人哲理早拋到九霄雲外,氣的直呼「啥事、啥事嗎?」孫二娘心說你這個啞巴總算是開了金口,喜滋滋地說:「啥事?嘿,天大的好事!老差火,你曉得嗎,兒子找下媳婦了,你我還蒙在鼓裡。你呀,就是不為家裡操針尖大的心。」
「是誰家的娃?遠處的還是近處的?我找個知根知底的人盤盤看合適不。」聞聽此等大事,四老君便坐不安穩了,平日的莊重矜持瞬間消失,一疊聲問道。
「盤啥哩?說你是個弔死鬼,你偏要擦上胭粉充人呢!那有啥盤的?是貨物著盤價哩?是牛馬著盤口呢?你活顛倒了,真沒意思。能入娃眼的,不是仙女下凡,就是白蛇再世,你我夢都夢不著,還能有啥差錯?」
孫二娘的連珠炮,轟的四老君暈頭轉向,張口結舌。他是個精明人,對待兒子的婚姻大事,確是特別關心、非常重視的,一腔怒氣早跑到爪哇國去了。心知在「外行」面前說漏嘴,居然給孫二娘下起小來,改變腔調說:「哎,就要引媳婦子的人了,說話還風風火火,你穩重點好不好?好我的老先人呢!我問的意思是年齡合適不合適,又是誰家的姑娘,人品怎樣?你一下給扯到啥地方去了?」
「嗯,對,這才像句人話!」孫二娘臉上有了喜色,見四老君聳耳靜聽,便伸出大拇指,笑著說道,「論年齡同相的,論文化高中生,論人才賽過牡丹花,要問姓名嗎?就是咱嶺上獨一無二的俊姑娘育紅呀!」
孫二娘興緻正高,忽聽兒子叫道:「媽,水我快燒開了,趕緊下麵條來。」只好煞住話頭,答應一聲,急急忙忙走進廚房。
這個大蟲一走,四老君輕鬆許多,舒一口長氣,方才慢慢琢磨起兒子的親事:細磨石的大丫頭?熟門熟路,人才十分,門當戶對,這沒啥可挑的。就是性子剛強,勝過咱假的大蟲,兒子肯定降她不住,落一個我的結局,這是他的命,由不得別人,也不歸當老子的所管,咱不操這個閑心。對,咱就盤盤她的生年八字,看帶上貴沒有?便翻箱倒櫃尋出幾本古書,帶上老花鏡翻看,自言自語道:「老個同歲的?婚書中說,『同相的,沒撞的。』就是丫頭的生庚——對,我記起了,她是臘月初六生的,那天下著大雪,又是難產,全村人都驚動了,請我去禳解來著。」掐指一算,雙眉即刻結成疙瘩,越擰越緊:「——命書上說,『申子辰,男正女臘是凶神。』初六日命犯『鐵把鐵掃帚』,兒子生在四月,月辰上巳亥相衝,犯對口······
咱就一個寶貝疙瘩,絕對不能娶這個『凶神』!」真是不算還尤可,越算越害怕。就要對孫二娘道出原委,又擔心她聽不進,吵吵鬧鬧壞了大事。左思右想,陡然靈光一閃,計上心頭:「對,細磨石是有名的扎子毛,精細鬼,老財迷,只能用他鎮住大蟲,來個順水推舟,不了了之。」思量好對策,便收拾起他的「家當」,盤膝閉目養神,只等孫二娘到來。正是:擺下撲鼻芳香餌,專等金鰲來吞鉤。
孫二娘興高采烈地端著一碗麵條,上架兩個荷包蛋,熱氣騰騰,飄著誘人的香味。她把碗往桌上一放,喜滋滋地說:「老半眼嗨,你還有閑心情打坐?趕緊吃飯,今晚給你改善改善。」
四老君抬起眼皮,慢騰騰說:「現在天天有白面吃,也就夠了,還不滿足?福不可享盡。雞蛋任務挺緊,又不逢年過節,何必呢!」
「你呀?」孫二娘把筷子往桌是一敲,笑道,「就你我的窮命,包穀面能充飽肚子就謝天謝地了。你記,自打我進這個門,那一回展展樣樣的吃過白面?這都是娃的福氣。嘖嘖!買機器和農藥時你還不高興,說是瞎折騰。現在好了,光去年的兩千就夠吃三年,今年的三千多斤還穩穩放著。不是娃,你能天天吃白面?剛剛說的話你就忘了,兒子今天瞅了對象,事情一成就是新媳婦子,孫子要靠她養。你說,啥節兒能比得了?」
四老君聽了,就把碗筷往桌邊一推,陰著老臉說:「再不要提了。當時正在興頭上,我說了恐怕你聽不進去,便沒搭腔,這門親事成不了。」
「為啥?」孫二娘一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些驚訝地問。
「為啥?我一提你就明白。細磨石的為人,又奸又滑,精細伶俐,愛貪便宜,分分厘厘都要計較。家中女娃多,這丫頭是老大,老早就張揚要找個工人幹部,要不是天不作美,事與願違,早就成親了,還能等到現在。今年又放出口風,找鄉里的也行,但有個條件,既要女婿人才出眾,又要家庭富裕,能出得起大禮錢,給幾個小的教個好樣兒。你想,丫頭是個高中生,他肯定要把供維念書的花費算進彩禮,場面再比別人高上一截,少說些就得兩千老幾,在別家娶兩個媳婦子都綽綽有餘。雖說這兩年莊農好,把一家人嘴扎了,砸鍋賣鐵也不夠零頭。再說,人家姑娘都二十三四了,一說成就得迎娶,一時三刻到那裡抓錢去?就是自己會造也需時間,何況是討借呢!我看此事先不要聲張,以免鬧下笑話。就憑娃的人品,還怕將來打光棍不成?」
「哎呀,月亮再在黑地里,家裡還得要男人主事,我怎麼就想不到這個理兒。」四老君慢條斯理、有板有眼的一番說教,真把個能說會道的孫二娘給難,心說道,「是啊,錢——錢確實是個大問題。雖說提媳婦蓋房都要拉賬,沒人笑話,可一時三刻能借那麼多嗎?細磨石可不是個善茬。」提親吧,提不起;不提吧,實在不甘心。說一千,道一萬,兒子好不容易「自願」個媳婦,為彩禮給黃了,該怎麼給他交代哩?孫二娘一肚子的喜氣,就像熊熊烈火遇到傾盆大雨,剎那間澆了個灰飛煙滅。四老君雖說目的達到,心裡酸楚楚的也不好受,一頓豐盛的晚飯吃了個不歡而散。
衛紅在路上碰上文書高進才,叫到大隊部,要其寫份入黨申請,明天開會時要交到鄉政府。寫完回家,父母的一場好戲業已收場,就蒙在鼓裡。見到母親就詢問父親的意見,孫二娘怕兒子傷心,沒有說實情,只是含糊其辭,說了些模稜兩可的話掩飾過去。衛紅再不好意思刨根究底,也沒有心思吃飯,事情就這樣不冷不熱的擱下了。
多九公回家,把注意力全放在這邊,老兩口兒嘰嘰喳喳的一番鬥嘴,自是不知。他滿以為四老君定會找上門來,與其商議,一直等到半夜,沒個人言聲。早上起來張了一下,那邊風平浪靜,就有些納悶,心裡放心不下,早飯也沒心思吃,喝了幾盅空腹茶,便渡著方步,前去打探。
四老君把育紅的事推掉,心裡也有些愧悔,早上起來便陪兒子上南山坡刨洋芋。一來想要探聽他的口風,摸清他的底牌;二來就是他相准了妙巧村牛寶珠的丫頭菊霞,雖說這丫頭書讀的少,可生庚帶著貴,一臉旺夫相,背著衛紅私底下說了個差不多,沒機會給兒子說,就想趁這個火候把此事捅破,斷了他的念想,免得夜長夢多,另生枝節。一路上盤算好的說辭,嘴一張就吃了閉門羹。兒子要麼是答非所問,要麼是悶聲不響,真是「三句不開口,神仙難下手。」說了幾句即便鬧僵,一塊地各把一頭——四老君的如意算盤也就犯了空亡。
多九公進院,清清嗓子,喊了聲「四哥」——雖說叫哥,實際上大不了一歲,都是一起長大的。他們這一輩人,同歲的就好幾個哩。孫二娘在洗洋芋,看見九公,就把水盆往院邊挪挪,,甩甩手,又在衣襟上擦擦,迎上前說:「他九爸,快進屋裡坐。」
「你忙你的吧,我是個閑人,打個轉身就走。四哥呢?」
「南山坡刨洋芋去了。尋他有事?」
「也沒啥事。」聽說四老君不在,多九公便單刀直入,「聽說給侄兒攀了門事,媳婦子是誰家的娃?能搭配上衛紅,肯定是有福的。」
孫二娘對外人倒很尊抬,況九公又是本家,說話自然就平順多了。聽了九公的問話,低頭想了想,長嘆一聲說:「唉,啥媳婦子不媳婦子的,說來慚愧。你不是外人,聽了也不會笑話,那是你侄兒自談的。」
「現在時興自由戀愛,這是好事,誰敢笑話?」一聽有些門道,九公心中暗喜,便緊追不放,「侄娃子的眼光高,能入他眼的肯定錯不了。」
「就是。衛紅眼光不錯,我也著實喜歡。就是此事······此事恐怕成不了。」
「看你說的那還叫話嗎?我就最看不起說喪氣話的人。」
「我說的是實話。昨晚我和當家的商量了半夜子,此事真的成不了。」
「那又為何?」
「你不曉得,兒子看上的是妙巧村的育紅。她爹是嶺上有名的細磨石,育紅又是嶺上數一數二的俊姑娘,年齡大了,還是高中生,女婿挑得細,彩禮肯定要比別家高一倍。即使家裡同意,咱的家道你清楚,你有多少錢?一時之間倒騰不開,實在是說不起呀!」
多九公聽了,哈哈大笑道:「兒女親事誰家的不花錢?難道說為彩禮的小事就讓衛紅打光棍不成?話又說回來,提媳婦子蓋房拉賬實乃天經地義,不足為奇。」
「你說得對。可是賬一時半會拉不出來,有啥法子呢?」
「哎,我還以為四哥盤出人家姑娘有什麼破綻,親事才成不了。原來是錢財的小事,豈能把人難住。」
「他就爸,錢可是頭等大事,怎能說是小事?雖說咱是一家子,拿你家的東西就跟取自家的一樣,可這錢是硬頭貨,你也沒多少家底呀!」
多九公微微一笑:「只要你注意哪拿定,不要聽四哥胡說八道,就憑我這張老面皮,拉扯個千兒八百倒也不成問題。錢財的事就不用擔心,一手有我。」
九公的話,讓孫二娘吃了定心丸,臉上愁容一掃而光,興高采烈地說:「他九爸,你真是張門的菩薩爺,處處為親房著想,事事為親房費心,感激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我相信你的人緣,錢是沒問題能借上,可期限就得說長一點,免得到時候難心人。」
「這個你放心,一切有我計較。」
「說實話,家裡倒有三四百元的積蓄,加上這兩年的餘糧,能對湊千十元。就算育紅比別的姑娘多要一倍,錢財方面也足夠周轉,還真就沒有擔心的事了。」
九公聽了,暗笑她太過認真,便想告知自己的心事,又覺為時尚早,只說了句「事情就這樣定了」,心想打功已成,就往回走。孫二娘趕忙攔住,與他商議請誰當媒人,啥時候提親等瑣事。二人在屋裡做著計較,就聽四老君怒氣沖沖地吼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這還了得,連老子的話都聽不進,朗朗乾坤,成了無法無天的世道?」
二人朝門口一看,四老君背著半背簍洋芋,氣咻咻地站在院子里發火。多九公心說「說曹操,曹操到。你老還真會掐算,來的正是時候。」便迎上前去:「四哥,生誰的氣,發這麼大的火?」
四老君看見多九公,氣便消去了一半,就放下背簍,拉住九公的手說:「老九,你來的正好,咱進屋裡說話。」多九公一聽,正中下懷,車轉身又回到屋裡。
二人上炕坐定,四老君說:「老九,你聽我說:我尋思等地里的活計完了,就託人到妙巧村的牛寶珠家說菊霞姑娘,不料衛紅被細磨石家的狐狸精給迷住心竅,到地里一說就崩了。說我要是不讓娶育紅,就不要再提親,省的將來麻煩。這像兒子跟老子說話嗎?你說氣人不。」
「哎,四哥,這就是你的不對。如今世事變了,啥事情都要年青人干,人家乾的可比咱漂亮多了。再過兩年,咱這號老資格的人就該頤養天年了。看看你,一共三口人就吵吵鬧鬧的,要是再添幾個,恐怕連房都要掀翻,成何體統?娃娃們的事情你少參與,由他去做,省的生閑氣壞了身子。」
「由著他?不行,絕對不行。別的事都能由他,唯獨此事萬萬不能。」四老君鐵青著臉,不依不饒。
「這是件天大的喜事,為何不能由他,還真的討教討教。」
「唉,老九!你雖然見多識廣,可對男女合婚命相方面卻是不懂。要知,它左右著人一生的前途命運,實在不敢小覷。若逢鐵把鐵掃帚,你有多大的家業都經不起她掃,一輩子的倒霉;若逢對口,兩口子日夜不得安寧,不是打架就是鬥嘴;還有更厲害的命犯凶神,如若剋制不住,輕者諸事不吉,重者傷及對方人丁······」四老君講說起那套至聖明理,見多九公聽的不耐煩,話就轉入正題,「你是自家人,我才敢說掏心窩子的話。實不相瞞,我昨晚推算一番,細磨石的姑娘和咱家的犯對口煞,她又命犯凶神,是鐵把鐵掃帚。衛紅生性柔弱,沒有對方命硬,定然尅她不住,吃虧肯定是他,我能由著他犯險嗎?咱兩家都是單傳,人丁本就不旺。他大哥福命好進了城,大可以不信。衛紅鐵定是鄉里人,入鄉就得隨俗,不能不信。再說,我的家道比前不足,比後有余,娃又長的體面,不是說不下媳婦的人家,前半年就有好幾家願意的。我盤了一下,牛寶珠的女兒菊霞命相帶貴,才貌雙全,還是一位吉星。本想等到秋後提親,誰料出了這個變故。我看遲不如早,勞煩你明天就去寶珠家提親,趁早絕了衛紅的念想,省的將來麻煩。」
多九公耐著性子聽完他的長篇大論,心說:「果然不出所料,真真是一個不開化的老迷信罐罐。」要找詞兒反駁,但礙於親堂弟兄的關係,終是難以開口。心想不到萬不得已,覺不可來硬的。眼珠轉來轉去,實無良方。忽聽到衛紅和孫二娘在院里說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解鈴還得系鈴人!對,還的衛紅媽出頭,我再旁敲側擊,火上澆油,才是上策。」為了讓孫二娘聽到,故意大聲說:「你們兩口子今天到底犯的啥病?他四媽剛才請我借錢到育紅家提親,你又叫我上牛寶珠家保姆媒,我到底該聽誰的,該去那家?我只有一個寶貝侄子,難不成要娶兩房媳婦,這個人我實在是丟不起。這裡面難道還有別的糾葛?」
四老君聽了,氣得雙眼圓睜:「什麼,八字還沒一撇,就要借錢保媒?雖說是一片好心,可這麼大的事先不跟我商量,竟聽信婦道的胡說八道。」心裡頭極是怨恨九公,嘴裡又不好說出,只是暗生悶氣。孫二娘進屋就問:「他九爸,還有什麼糾葛呢?」四老君見孫二娘出了頭,想好的話恁是說不出口,便不再吭聲。多九公心說「勸將不如激將」,先把她激起再看端倪,就故意說:
「他四媽,你真糊塗。既然是相剋,有這麼多的忌論,你就該實話實說,讓人空歡喜一場。要不是四哥回來,我倒真蒙在鼓裡呢!要是早走一步,跟人家告借下錢,到時候張冠李戴,咋好意思見人哩!」
孫二娘一聽急眼了,忙問:「咱有什麼忌論,我怎不知道呢?」
多九公指著悶聲不響的四老君,說:「你問他去,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
四老君聽了,心中著實怪怨九公:「就你瞎話多,把不住口門,把悄悄話偏要大吆喝著說。我費盡心思把這隻大蟲好不容易唬住,你一句話就揭明,這個場叫人咋收呢?」細一尋思,紙里包不住火,事情遲早得揭明,況有多九公在,料她也凶不到天上去,便加足底氣,對孫二娘理直氣壯地說:「現在乘他九爸在,沒有外人,我就實說了吧!昨晚我盤了對方的生辰八字,生月命帶凶神,生日是鐵把鐵掃帚,月辰和旺兒相衝,犯對口煞。咱就一個寶貝疙瘩,怎能花錢娶個掃把星?再說,細磨石的為人山前嶺后誰不知曉,咱是他的對方嗎?昨晚我之所以留下半截話不說,就怕你個豬腦筋轉不過灣,吵吵嚷嚷,弄的雞犬不寧,四鄰不安。這裡我把話說明,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他九爸嗎?」說完就給九公不住使眼色,要其給自己幫腔。
孫二娘聽了,就有點擔心,怕真應了四老君的話,害了兒子,沒有言聲,只是看著九公,意思是叫他拿主意。多九公何等聰明,焉能不知?既然兩個人都把球踢到他面前,再不送進球門,倒真是對不住老天爺!但四老君畢竟是個老哥,說話還得委婉些,不能太傷其自尊心。眼珠轉了幾轉,就不直接回答四老君,岔開話頭說:「四哥不要提起我到忘了,前天和老蕭何他們搞閑,講說前朝典故,有些爭議,現在正好和你扯扯,如能弄明白,以後也好說服他們。」
多九公莫名其妙的幾句話,兩人聽了都摸不著頭腦,不知他葫蘆里又要賣啥葯。孫二娘雖說是暴脾氣,遇上這個慢郎中只能是捺下性子,洗耳恭聽。四老君呢?心中也是老大的不樂意,但眼下有求於人,只能做小,回應道:「啥事?都是一家子,有話就直接說,用不著客套。如果是我知曉的,還能掖著藏著?」
「都是閑話,用不著那麼慎重。」多九公笑道,「老蕭何講說,大概在漢朝,抑或更早,北方有個野蠻部落叫匈奴。匈奴的頭兒叫什麼單于,生性殘暴,不安心治理自己的國度,憑藉兵強馬壯,經常侵略大漢。不但搶奪牲畜糧食和金銀財寶,還殺人放火,掠奪婦女兒童,大軍所到之處,哀鴻遍野,人民怨聲載道,痛不欲生。大漢皇帝呢?只為鞏固自己的地位,那管百姓的死活,只是派遣使者屈尊求和,年年進貢大量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牲畜糧食,還要進貢女人,美其名曰『和親』。折騰的許多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景況實是慘不忍睹。後來,朝中出了兩位能人,名叫袁天罡、劉伯溫什麼的——」
「笑話,簡直是胡扯。袁天罡是大唐朝出的聖人,劉伯溫是大明朝出的聖人,怎麼都給扯到漢朝去了。」四老君實在忍不住,插上一句。
「對呀,我也說兩位不是同朝代人,他們就是不依,還說民間有句俗話說:『袁天罡,李淳風,不如老蠻的腳後跟。』就為此爭了個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至今還懸著。」
「真是豈有此理!我這就給你拿書去,給你證明看······」
「莫忙、莫忙。你先不要急,聽我把后話說完。」四老君起身就要翻箱倒櫃,卻被多九公攔住,「——是誰並不重要,反正,他們想了個辦法,假傳天意編造命書,芸芸眾生皆為天上星宿轉世,命里自帶星相五行等等。尤其是男女婚緣,要是命相不和,就會有災殃橫禍,甚則性命不保——當然,按照所造的命書,世上夫妻從沒有一個相合的。當時社會落後,人都迷信,就信以為真,奉為神明。匈奴部落人,包括單于有個頭痛腦熱,或三災八難,就疑惑到女人身上,以為命相不合,沖了自己,就不敢要中原婦女入貢。在那個年代,能減輕婦女災難,無疑是一種文明進步。把它用到現在的文明社會,我看就實在沒有必要,反而會害死人。我說的對嗎?四哥。」
四老君聽出了門道,多九公轉彎抹角的一長串題外話,矛頭始終對著他,急忙辯解說:「你說的那些事,都是道聽途說,無從考證。命相之術既然是聖人遺留下來的治世之寶,凡夫俗子豈能參透。話因一口氣,能流傳幾千年,自有它的靈感。偉人都說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咱這些平頭老百姓?自然是信得好。」
孫二娘也聽出些門道,插上一句:「你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是信好還是不信好?他九爸,這個主意你可要拿準,開不得半點兒玩笑。」
「依我看嗎?所謂的八字命運,全是古人對當時現狀、對人類生存權而思想出的一種策略而已。就是創造那些的聖人,本意只是應付現狀,哪知後人卻是半路拾了個麥芒兒——當起真(針)來,搞得神神秘秘,做出聳人聽聞的事情。我想,若是聖人門看到後人們如此迷信,對自己所作一定追悔莫及。如今社會文明發展,前景無限美好,人人有飯吃,個個有衣穿,人身自由有法律保障,過著天堂般的幸福生活。可以斷言,我們這代人所經歷個的『子難見父面』、『兩口子合穿一條褲子』歲月一去不復返了!再講迷信,帶給年青人的不是幸福,而是終生遺憾和痛苦。我看,封建迷信的東西,沒有任何理由信,更沒必要信。」
「這······這·······」四老君氣得張口結舌,轉而說,「國家政策也提倡宗教信仰自由,我管不著人家怎樣做,可自家的事我就有權利管。說到天上,落到地下,和細磨石家的親絕不能做。此事要是成了,我就抱頭跳崖去。」
看到四老君耍起無賴,多九公心說「死狗就是抬不上案板。」瞅了一眼孫二娘,便故意嘆口氣說:「此乃娃的好事,用不著你死我活的。唉!實在可惜,多般配的一對鴛鴦,一講迷信就拆散了,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這樣的好媳婦!他四媽,當著四哥面,錢的事情借還是不借?兩頭不討好的事再不能做了。」
孫二娘一聽,火氣騰地冒起:「他九爸,看你想到那裡去了?再不要聽老差火的話。老差火是吃的太多了,放閑屁哩。既然你說無妨,咱就照你說的做,錢還的你借,賬還的你拉,媒還的你保,路還的你跑。事情由我不由他。」
「啥?由你?不能由你。你懂個怕屁,大相不合,就會人才兩空。」
「我看就沒有合不合這一說。」多九公插上一句。
孫二娘忍耐不住,舊性複發,只見她剔眉倒豎,杏眼圓睜,手指四老君,潑口大罵:「老差火,再不許放老屁。給臉你不要臉,紅口白牙,胡說八道的啥話?人與人不合著和牛驢合去,與貓狗合去?你說說,山前嶺后誰家的姑娘為生庚不好著嫁不出去?天低下又有那個姑娘會老死在娘家裡?你給我找出一個,要不我跟你沒完······」
孫二娘的一張利嘴,把四老君給罵了個狗頭噴血,這一陣仗他又落了下風。只見他臉紅脖子粗,青筋根根暴漲,一疊聲喊:「你放屁、你放屁、你放屁······」
衛紅在地里和四老君說崩,那有心思幹活?四老君賭氣前腳一走,他就把背簍一背也回來了。半趟在床邊,拿起一張《怎樣施農家肥》,沒精打采地翻看。上房中話語依稀可聞,邊聽邊想著心事。直到爹媽吵起架他才起身走出屋子,院里徘徊一陣,還是不好意思進去。正左右為難,卻被多九公瞧見,叫了一聲,便硬著頭皮走進屋去。
老兩口正鬧得不可開交,看見兒子就不吭聲了,就聽多九公說:「你們兩個——真是······都快鑽土的人了,整日吵吵鬧鬧,像啥話?能解決問題嗎?我看此事你們都沒有做主的權利,此乃衛紅的終身大事,就該由他做主。」
多九公的提議,入情入理,孫二娘自是舉雙手贊成。四老君一來氣到了,二來九公話已出口,難駁面子,再者兒子就在眼前:「是啊,二十幾的人,該到自己立桿的時候了。自己把手伸的太長,徒惹四鄰笑話。」回想剛才的爭吵,後悔的要命,也就不再吭聲。
見沒人反對,多九公單刀直入:「衛紅,現在三頭對六面,不要藏著掖著,把話講清楚。你一心看上育紅,愛她嗎?」
衛紅毫無思想準備,被問的面紅耳赤,難為情地低下頭,「看上」兩個字倒也好說,唯獨「愛」字實難啟口,就「嗯嗯」應了兩聲,表示同意。四老君阻攔道:「我的歲先人,你想好沒有,大相不合,將來有你的罪受。再說,她又不是天仙女,非要在一棵樹上弔死,你就不能讓我一次嗎?」
衛紅略一尋思,事情關乎自己的終生幸福,實乃天大的事,此時不出頭,更待何時?「情」字當頭,有何顧忌?早把「羞人」二字拋到九霄雲外,激動地對四老君說:「什麼合不合,我聽不懂,也不想聽懂。育紅在我心中就是天仙女,誰也比不上她。我倆自幼一塊兒上學讀書,直至高中畢業,她的脾性我最清楚。至於你操心的將來合不合,可大放寬心,我敢打保票,一家人能夠和睦相處。我不甘心過平庸的生活,必須干一番事業,需要一個有文化、思想、情趣相投的伴侶,共同學習、共同提高、共同研究、共同創造,在農村大顯身手。往大處說是為祖國的四個現代化貢獻青春,往小處說,使全村人有飽飯吃,有多錢花,精神愉快地生活,這才算是有所作為,不辜負你養育我的一番心血。要說愛育紅,不假,我日里夢裡都想著她;要說娶育紅,我當真還沒有想過。咱村的幾個初中生都飛到外地,何況她還是村裡第一個女高中生。憑她的文化程度和人品,完全能夠找一個比我條件好得多的人,可她沒有,偏偏看上了我,我能不十倍百倍地去愛她嗎?九爸聽著,今天我把醜話撩在這裡,今生今世,非她不娶,誰想阻攔,痴心妄想。」
衛紅說完就要出門,被多九公攔住,伸出大拇指讚許道:「好,說得好!不愧為張家的好後生。四哥,算你教子有方,書沒白讀,功沒枉費。活到老,學到老,總算是領教了新一代人在婚姻大事上與老輩人的不同處。」回頭又掃了四老君一眼,心中有些不忍,便勸慰道:「四哥,大事已定,趕緊做順水人情,快舉雙手同意,何必自討沒趣。好心不得好報,就該隨眾拿行。」
四老君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又紅一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至此,他才算是徹底死心,回天無術,只好苦笑著說:「唉!我丈二長的身材頂不住小蒜大的頭。說啥哩,算定曹操不該死,不如留個大人情!你說行就行,說好就好。你多操心跑路,大事由你做主,我就等著將來教育孫子,再無用處。」
孫二娘是個說風就是雨,雨過風就來的直性子,覺得四老君太過難堪,溫婉地說:「哎,老半眼鬼,你要是早這樣開通,還有啥吵嚷的?趕緊打起精神跑事情吧!」四老君憤憤不平地回說:「你都能到天上去了,還要我操持啥哩?我算是看透了,咱家裡經輩傳輩的陰盛陽衰。我以後要活明白人,再不做老鼠鑽進風箱里——兩頭受氣的事。」孫二娘說:「看你說得輕巧的,說到天上、落到地下,你是當家的一個,還輪不到我說了算。」
氣氛慢慢活躍起來,笑聲又回到了這個家庭!
多九公不辱使命,成為衛紅家的全權大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四老君個天大的面子,要其擇個良辰吉日,好到育紅家提親。四老君自是高興萬分,七腳六手全部用上,渾身解數全部使出,方才定下個好日子。此乃后話,暫且不提。眼下卻有一段風波正等著多九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