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行官首戰告捷
多九公成為雙方公認媒人,便與馬武暗通消息,要急於求成,標新立異,一切從簡。無奈兩家都不依從,要求要其按照時下盛行的婚俗禮路,一步一步走,免得落閑話,丟面子。他無計可施,只好唯命是從,見機行事。
婚俗的第一步叫「看女人」:就是由媒人帶上禮物,領上男的到女方家看『女人』,說洋氣一點,就是相親。八十年代農村談婚論嫁,皆由父母做主,媒人操辦,從提親到相親,除了一個村子的,新人一般互不相識,因此,相親就相當重要。試想,將來成了夫妻,就要生活一輩子,是人生頭等重要大事,總得相互了解,所謂一見鍾情,用在『相親』再貼切不過。要是雙方看不對眼,都可以推卻,也很公平,合情合理,只有好處,實無壞處。可是,諸位有所不知,相親裡面也有貓膩,就出在見面禮上。有人問,見面禮上有甚貓膩?男女第一次見面,總不能空手來去,這也是古之常理,無可厚非。男女雙方相互看上,就要交換禮物。男方出錢,多則四十元,少則二三十元不等,皆由女方家決定。如果女方嫌見面禮少,就說「女兒怕羞,叫不出來。」藉以要挾,媒人自是心知肚明,只能加錢,直至女方家長滿意,才叫女兒出來見面,接錢點頭同意,然後給准女婿端上一碗麵條作為回禮,相親才算結束。接下來就是女家請上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甚者全村人眾,浩浩蕩蕩到男方家大吃大喝一天,酒席自是必不可少,叫作「看屋裡」。緊隨其後的就是買衣服定婚,請媒送彩禮,附加四時八節水禮,直至結婚,一環套一環,環環相連。總之,當初設計這些套路的那位高人真是挖空心思,用盡機謀,只可惜枉費了絕世聰明,辜負了滿腹才華,鼓搗出些無用且只會禍害人的玩意!細磨石要大撈一把,著實準備了一番,方案定了又定,改了又改,直到覺得天衣無縫,方才約定好日子,吩咐育紅不叫不準出面,否則父女又得翻臉。育紅曉其心事,便含糊答應。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約定好的日子——也就是細磨石再三叮嚀多九公要四老君費盡心機擇就的黃道吉日轉瞬即到,多九公領上衛紅前去相親。
臨行前,多九公知道細磨石喜歡養兔,就把兒子捎來的幾本養兔書籍全部帶上,又叫衛紅背上幾本科技書,並口沒提錢的事。衛紅以為是他忘了,也不好意思問,就自己拿了準備好的五十元錢,提上兩包點心,跟上多九公上路。
放在平時,這一段路衛紅展腳就到。可今天一上路就心裡七上八下,只希望腳下的路變得漫長漫長,沒有盡頭才好。老是落在多九公身後,害的老者時不時停下腳步,催促他幾聲。
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天生成這個特殊性格,多九公說的越多他越是不安,好像天地間萬物都盯著他,嘲諷他:「快來看,男姑娘要看女人去,羞、羞、羞——」他是把頭勾的低低的,默不作聲,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他幹了不光彩的事羞於見人!還算他運氣好,路上沒遇到人,直到進了妙巧村,被一個尖細的童音給驚覺,抬頭一看,竟是未來的小姨子——細磨石的老孫台育芳背著書包站在路邊問候多九公:「姨夫,早上好。」多九公說:「好好好!喲,小丫頭,長得多水靈,上學去?」育芳「嗯」地答應一聲,多九公就又問道:「你大在家嗎?」育芳說:「我大在屋裡,沒有幹活去。你尋他搞閑喝茶去吧。」說完就跑步追上前邊的伴當,嘻嘻哈哈地上學去了。
兩人還沒走幾步,又給細磨石的二女兒給接上了:「姨夫,走快些,茶都涼了。」
「呀,是育春。等心急了嗎?」
「有我心急的啥?我就是個伺候人的丫鬟命,早過河早腳干。」
「嘻嘻嘻······」
「哈哈哈······」
「嘿嘿嘿······」
一片笑聲,一隻只花蝴蝶,簇擁著花枝招展的牛育春迎上前來,與多九公查科打諢,歡聲笑語,響徹村頭。
按常理,接親根本用不著小姨子出頭,也不能接到村口,更不能帶恁多女伴。那又為何要如此興師動眾?這裡邊亦有一段緣由:育春比育紅小四歲,也是全村數得著的大姑娘,雖然與姐姐長的很像,但脾氣溫柔,性格內向。說句笑話,姑娘大了心事就多,閑來靜處愛想入非非,胡思亂想中就喜歡上衛紅的為人,尋思二人脾性相近,實是天生世就的一對,就是找不到一絲吐露的機會,直到現在二人連一句囫圇話也沒說過,更不要提那話兒了。如今姐姐與他處了對象,就成了姐夫,少女心中的一絲妄念徹底破滅,雖說至今還酸溜溜的,但也是一種解脫。衛紅今天看姐姐,擔心他麵皮薄,難為情,特地約上同村的李巧文、萬寶雲、秦小春、牛菊霞等一班年一年二的姐兒們前來保駕。這幾位姐兒們與育春同病相憐,其中有暗戀衛紅的,也有四老君私下盤過年庚,風聞要準備提親的,如今好夢讓她人給圓了,心裡豈能不酸?但俗話說「六月的天氣大姑娘的心」,想變多快有多快,今天聽說衛紅前來相親,心中醋意立時變成辣味,熱烘烘冒將出來,故此堵在路口,隨時準備出他的洋相。
衛紅呢?雖然人家心中有意,他怎能知曉,並非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被圍在一幫姐兒們中間,人多口雜,鬧鬧嚷嚷,嘻嘻哈哈,實在難以招架,手足無措,洋相百出。幸好有多九公前面罵陣,倒也沒出大差錯。她們雖然人多勢重,只能是風言風語刺他,犯不著真心「擋駕」。衛紅乾脆來他個充耳不聞,緘口不言,或者趕前一步,或者避讓一步,腳步不亂地進了育紅家大門。
一進院,門口把風的三女兒育梅便跑進屋報信,就見張蘭芳和麻婆子迎了出來,把多九公連推帶扶地接進上房。趁亂間,衛紅偷眼向廚房一瞧,見育紅把頭貼在窗玻璃上,春風滿面地笑臉相迎,四目相對,她便眨眨眼睛,算是打個招呼,又是甜甜一笑。這一笑,讓他如沐春風,平添無窮的力量和勇氣,緊走幾步,追上九公,進了上房。
細磨石將多九公熱熱情情地迎上炕,二個推讓著依次坐好,又叫衛紅上炕。衛紅不好意思上坐,推說自己坐不慣炕,便坐在炕楞邊,打量著屋裡的陳設。張蘭芳、麻婆子等人進來,彼此又推讓一陣,他只是不肯,多九公便說「由他的性去」,眾人只得作罷,各忙各的去了。
多九公和細磨石寒暄一陣,便把話轉入正題:「從今天起,兩家就算成了真正的親戚。親戚對親戚,就要誠心相待,實話實說,有啥說啥。千萬不要含糊其辭,把話藏在肚子里不吐,免得將來落下心事。自古常言道:『親戚望著親戚好,親房望著親房倒。』沒有十分的道理,也有九分的意思。尤其是今天結的這門親,關係更是非同一般。衛紅將來就是你的多半個兒子,該說的話還得你先說。」
細磨石聽了,謙讓幾句后說:「教我說嗎?其實也沒啥說的。親事是娃娃們自己談的,我這個做父親的沒有操一點心,瞅的對象全家人都滿意。就是這個禮數嘛,還得跟舊路走。像現下時興的看屋裡、買衣裳、訂婚、送禮直至引人都得選個好日子,一段一段慢慢來,諸事辦的隆隆重重,體體面面,咱兩家臉上都要覺得光彩。你說對嗎?」
「你說得對。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熱手抓的是冷饅頭。』好事情當然是時間越長越好,但路也不宜走的太彎,該精簡處還得精簡。否則,東一折騰,西一折騰,也把人能折騰混。人這頭一昏,腦就熱,就會做傻事。世上好事變瞎事的例子多著呢!」
聽話聽音,細磨石當然不傻,怎會聽不出多九公話里的弦外之音?但有理不打上門客,有氣不撒笑臉人。人家遠道是客,他也不好把話點破,更不能發作,真是「腸子癢了搔不得」。只好順著說:「對、對,我並不是死板人,一旦咬定就不再鬆口。只要大禮節能過去,豈能拘泥於小事?我肚裡就這點貨色,再也想不出啥。娃是她媽養的,就看她娘母有話沒有?」
多九公心知與細磨石拉來扯去起不了啥作用,也就不想與其多費唇舌,就順著他的話喊來張蘭芳。張蘭芳是個人前不愛多嘴的人,只說了一句;:「只要娃娃沒啥就行,我沒啥說的。」
多九公就又喊育紅,細磨石剛要推說不在,卻不想育紅順著話音走了進來,只氣憤憤地在心裡暗罵一句了事。多九公問育紅有意見沒有,育紅笑著說:「這教人怎麼說呢?反正他人比我強,只要他願意就好,我沒啥說的。此事還得······」說著說著俏臉一紅,想好的話就說不出口,便站在門口,既不出去,也不進來,實在不知該怎麼辦好。
「姐姐,鍋里水開了,沒摻的涼水了,面下還是不下?」育春見姐姐有點難堪,就隔門喊了一聲,幫姐姐脫了困。
育紅正要往出走,多九公瞪了衛紅一眼,意思是「你楞坐著幹啥?還不跟上。」衛紅自然理會,起身說句「我擔水去」,便緊隨育紅出去了。
走到院里,衛紅方才像出籠的小鳥,舒了一口長氣,說不出的高興,就走進廚房,和育紅爭搶起水擔來。一個說「我擔去。」一個說「你曉不得泉在那。」最後水擔還是給育春搶去:「哥,你是客;姐,今天你是貴人,不能勞駕二位。出力打雜的事還是我這個丫鬟命去做。你們到外面去,別站在廚房裡弄髒衣服。」張蘭芳和麻婆子也向著衛紅說話,不要他去,叫育紅陪著出去轉轉。育紅一來家中是主,二來還有許多話要跟他說,自然十分贊成。衛紅呢,雖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看到育紅連使眼色,就不再爭執,跟著她出了廚房。
育紅在前,領著他到後院參觀兔舍,給兔子喂完草,就轉到花園邊。時已深秋,百花凋零,只有幾支小齊葉和萬穗谷迎著嚴霜,凌亂地開放,雖說蕭瑟,但卻紅的可愛。二人的話題自然就轉到花上:
「這些花的生命力真是頑強。」
「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美麗的花兒誰人不愛?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只要你喜歡,今年就多留些種子,明年你也種上,我去欣賞。」
「我一定精心做務,保證不讓你失望。到時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滿園紅遍。」
「看把你美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且美的環境更能陶冶人的性情,提供精神食糧。家裡的舊花園有點小,我準備擴建一下,就是花色品種單調,你就費心多收集些,看能建一個名副其實的百花園嗎?」
「所謂百花園,就得有上百個品種,該不是夢話嗎?」
「那能是夢話?有志者,事竟成。我已有了計劃,除了栽種咱本地的,再托城裡的八哥弄些新品種——要知,他最喜歡養花,家裡就有好多品種。開春就可以栽種,只要你相助,相信兩三年就能湊夠百花之數。」
「八哥是誰呀?」
「就是九爸的兒子。咱弟兄倆關係挺好,我乾的事他都支持。」
「喲,是他,我也認得。」沒承想有這麼多的共同語言,育紅越來越興奮,情不自禁地問,「你花園裡都有什麼?」
「其實也沒多少。最大的是一棵合歡樹,是八哥給的,栽上已五年了,今年才開了幾支花,估計明年就能繁些。再就是夾竹桃、牡丹、芍藥、月季、玫瑰、紅梅、菊花、百合、八瓣梅、十樣景等老花樣;新弄來像繡球、金錢樹、珍珠蘭、君子蘭等都還在花盆裡培育著,有的開花,有的敗了。不過,九月菊和長壽菊開得正盛,嬌艷的花姿和頑強的生命力任誰見了都要讚歎幾聲。」此刻的衛紅,完全忘記了他的使命,就像一個花博士,眉飛色舞,如數家珍。
「有指甲花嗎?」
「以前有。我嫌它花不好看,今年解除了。不過,籽還留著,有大紅的、粉紅的、金黃的。只要你喜歡,明年再種,估計能出來。」
「開年你可一定要種上。」育紅意味深長地笑著說。
「沒問題,只要你喜歡。」衛紅沒有領會此話的用意,實實在在地回說,「要不,我把籽捎過來些,你也種上。」
「嘻嘻······我是個武人,懶得做那些文人雅士的勾當。咱們還是各投所好,也不強求。你就負責做務,我只坐享其成。」說著,育紅忍俊不住甜甜地笑將起來。就這樣,兩人邊說邊走,嘴裡談論著花,慢慢地朝村外的那條小河走去。
水,是生命的源泉,此話一點不假。在廣袤的西秦嶺山區,水資源豐富,人們總是擇水而居,村落亦是趨水而建,十有八九是村村有河。妙巧村西頭就有一條小河,距最近的人家只有半里路。要說小,也不算小,最深處也能沒過膝蓋。除了爆發山洪,一年四季河水清澈見底,緩緩流淌,成為山村的一道天然風景。
要是在夏天,小河就成為兩個村娃娃們的樂園。放牛回來,背麥路過,都可以跳進去洗個痛快。即使是大人們話乾熱了,就會赤腳站到裡邊,或雙手捧水,灑在頭上,或乾脆把頭放在水中,圖個爽快。孩子們天真無邪的呼叫聲,洗衣服的年輕媳婦們打情罵俏的歡快笑語,姑娘們燦若銀鈴的甜蜜笑聲,伴隨著河水嘩嘩流淌的回聲,接連不斷,給山村帶來一種特有的迷人色彩。
兩人走到河邊,河水依然清澈見底,游魚來去穿梭,幾隻叫不上名的水鳥站在河心的圓石上,悠閑地梳理著身上漂亮的羽毛,時不時鳴叫幾聲,還有河水流淌的淙淙聲,河邊幾棵老柳樹被風輕坲的沙沙聲,分明告訴他們,這裡幽靜但不寂寞!大自然為他們營造的環境實在是太合適、太完美了。可不是嗎?就連河灘上放風箏的兩個小孩,看見他倆都遠遠地躲開了。任誰都要讚美天公的好處,感念造物的奇巧。衛紅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撈出水中的小片石,使勁拋出去,數著起落的水花,那神情,分明感覺不到河水的冰涼,忘記了身後的那個她。
「看把你能的,學會小孩的遊戲了。」育紅忍不住嬌嗔一聲,轉而認真地說,「這次相親,你準備了多少見面禮?」
聽到她輕輕的問話聲,他才回過神,陡然間慌亂起來:「啊······啊,這個嗎?事前沒跟你商量,九爸又不說,我又不好意思問,就不知該怎麼辦。媽在外邊打問了一下,說人家的是二十到四十元不等,叫我拿五十元,意思是不能難為你。」
育紅微微一笑:「那你哩?你準備拿多少?就不覺得五十元有點多嗎?」
「我······我,這事我沒經過,實在不知究竟該拿多少才對。反正,我總覺得有多少錢在你面前都拿不出手,拿多少錢都不合適。一路上我都想此事,實在把人難心四了。」
「那我就給你報個合適數——」育紅把手指一伸,激動地說,「就要這個數——」
「究竟多少?」
「但願別嚇著你:一萬塊。」
「啊!」衛紅聽了頭皮一麻,吃驚地瞪大雙眼,看到她狡黠的眼神,才覺得是作弄他,便紅著眼說,「你呀!真是······」
「真的。」育紅把嘴貼到他的耳邊,故作神秘地說,「我大早就說了,沒有一千元的乾禮不讓我出門。我要一萬,你感到吃驚,難道我要的多了?人是用錢能買到的嗎?我的身子難道只值一千元?你不羞我還覺得羞呢!告訴你,如果給哪怕是一分錢的現金,我說啥也不進你家門,死活都不是你的人。」
「真的!」衛紅更是吃驚,不解地問,「那、那怎麼成?」
「那有什麼不成的。世上的事情都是人做出的,腳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你難道忘了魯迅先生說過的話:『地面上本來就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為了維護我的人權,為了我的人格尊嚴,我發誓不要一分錢的聘禮。此事古人有,現代我又不是頭一個,誰能把我怎麼樣?再說,我現在所處的環境比《梁秋燕》時代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這也是全村大多數人的願望,何況咱還有九公撐腰,怕啥?」說到這裡,她把聲音壓的低了又低,咬著耳朵對衛紅說出九公的機謀。至此,衛紅才知九公的心思,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育紅說出真相,如釋重負,看著衛紅且驚且喜的怪相,忍不住抬頭又笑。誰知笑聲剛出口,就「啊」地驚呼起來——
原來,在不遠處的河灘上,有兩個小孩放風箏,育紅認得是村裡王俊威的兩個兒子。為避開小兄弟倆,他們便往下遊走了一陣,直至看不見了方才止步。剛才只顧說話沒留意,不知什麼時候兩個小傢伙順風玩到河對面,是風的緣故還是人的原因,只見風箏掛在河邊柳樹枝頭。哥哥就爬上樹取,手剛觸到風箏時,頭戴的帽子卻被數枝彈掉,不偏不端,剛好落進河裡。哥哥在樹上一聲驚呼,驚動了他倆。
見哥哥帽子落水,站在樹下的弟弟便亟不可待跑進河裡去撈,人小水急,連撈幾次都沒抓住,眼看帽子越漂越遠,急得他跑步追趕,剛要夠著,不料腳下一滑,被水衝倒。哥哥還在樹上,看到弟弟在河裡一個勁兒揚著小手,恁是站不起身,嚇得乾瞪眼,束手無策,只怕爬在樹上大哭大叫。衛紅一看有危險,便像離弦的箭,飛跑到小孩近前,鞋也沒顧上脫,跳下水一把將孩子提起,抱到河灘。他細心查看,孩子嗆了幾口水,業已吐出,沒啥大礙,只是被河水冰的嘴唇發紫,渾身發抖。此時,樹上的哥哥和育紅都已趕到,見孩子平安,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哥哥早就嚇傻,話也不會說,只一個勁地哭。育紅安慰了句,掏出手帕擦乾眼淚,慢慢兒平靜下來。衛紅本想送其回家,見弟弟能走路,哥哥害怕挨大人罵,執意不肯,育紅就把撈住的帽子遞給哥哥,目送小兄弟倆手拉手、哭哭啼啼離去。
直到倆小孩走遠,二人才光顧起自己:育紅只是撈帽子時濕了袖口,身上只有星星點點的水滴;衛紅的半截褲腿和鞋襪都已濕透,還在滴水。深秋的水雖然冰涼,可他內心卻是熱烘烘的,沒有絲毫寒意。育紅心疼地連連催促,要他趕緊回家換衣服。他心裡還有許多話兒沒說,只是脫鞋倒掉積水,擰乾褲腿上的水,磨磨蹭蹭不想回去。直到育紅髮急,方才迴轉。
經此一折騰,時間就大了。剛轉過河灣,碰上前來找尋他們的育春,見面就說:「我當把你們死哪裡去了,害的人四處打問,不見蹤影,沒想到卻跑到這鳥不下蛋的地方來了。大喜日子當真會選地方。」二人只是陪笑,只不言聲。育春看到衛紅的濕鞋,問道:「怎麼連鞋都濕了?該不是龍女也看上了你,吃了一回水龍王的盛宴!說,到底咋回事?」衛紅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過河時沒踩穩石頭,不小心給滑到水裡。」育春有點不相信,手指著姐姐說:「該不是你使的鬼嗎?」二人相視一笑,育紅也不分辨。
三人進院,少不了麻婆子一頓嘮叨,這且按下不表。張蘭芳看見衛紅的濕鞋,抱怨了女兒幾句,便拿出細磨石的褲子鞋襪,逼著衛紅換上,才忙她的去了。自打衛紅出門,炕上的多九公和細磨石就扯上了「莊農經」,說的極為投緣,這也叫「生意人不離本行」。衛紅二次進屋,就不覺著生疏,自然多了,回答了細磨石的幾句問話,育春已端著飯菜進來,就搬桌擺碟,跟著忙乎。主食是水餃,還有粉條、肉片、雞蛋、豆芽等小菜,相當豐盛,顯見是張蘭芳大費了一番心機。
炕上二人見飯菜上齊,便打點精神,掐滅煙頭,坐端坐正,準備吃飯。細磨石見衛紅還坐在炕楞邊,發話道:「你看這娃怪不怪,怎麼三番五次叫不上炕,難道炕上有刺不成?不上炕了就端出去吃。」衛紅還分辨說「炕上坐不住。」細磨石死活不依,多九公打個圓場,就勉勉強強上炕坐了,才開始動筷子吃飯。
飯後,又端上茶。衛紅不喝茶,白糖水早有準備。總之,張蘭芳的待客之道蠻豐厚的。多九公喝了幾口茶,清清嗓子,問張蘭芳道:「娃娃都吃了沒?」張蘭芳說:「早都吃過了。在下房躲命著哩,我去叫來。」說著便出門叫道:「育紅,你九爸叫哩。」
「就來了。」緊隨話音,她便輕飄飄走到炕邊。衛紅抬頭一看,比早上自是不同,從頭到腳煥然一新:桃紅上衣,粉紅襯衣,民警藍喇叭褲,青春呢高跟鞋,肉色襪子;額頭上劉海梳的溜光,再配上一張杏臉,一雙秀目,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亭亭玉立。衛紅暗自納悶:「早上怎的不打扮呢?奧,對了!她怕出門太招人目,就是比我想的周到。」至於想的對與不對,當然只有育紅心裡清楚。
育紅一進門,多九公就說:「來了大半天了,咱不見你的面?眼看就要走了,你們也該交換點禮物。」兩個小的還沒表示,卻把細磨石緊張壞了。他雖然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悠閑樣,但那雙小眼睛就像老鷹發現兔子,死死地盯在多九公身上。
「要我說呀,給我當媳婦子可要學些本事。我不是自誇海口,衛紅這娃看起眯著哩,吹起利著哩。就種幾畝薄地,鄉長還親自發獎哩!能叫地增產的辦法就是科學種田,剛才我和你大還扯過,你也得學學。將來你們一結婚,我的那份責任田就轉包給你,可要務好,我也有獎勵。」此話乍聽像開玩笑,多九公卻說的一本正經,衛紅漲紅了臉,一言不發。育紅笑著回答:「你要求的對,我一定遵從。至於學的咋樣,就看有人教沒?」
「現在的社會還用得著人教?師父我給你帶著。」多九公邊說邊從包里取出幾本書,讓衛紅交給育紅。育紅雙手接過,坐在椅子上翻了起來。細磨石心說:「哼,我看你還能唱個啥王家哥?」肚內正在尋思,多九公的「王家哥」就向他唱起——就見他從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新書,遞到細磨石眼前:「他大,這是給你的。衛紅知道你最需要它,專門託人走後門弄來的。你也要好好學習,莫要負了娃的一片心意。」細磨石接過一看,是本《養殖大全》,還是精裝本,一瞧定價:「乖乖,還六元五呢!」信手翻開,見裡面有養雞養鴨養鵝的,還有養牛養羊羊兔的······家畜家禽,樣樣俱全。「嘿,還真是大全呀!今後搞點小副業就不用再求教人。好小子,真精啊!」心裡讚歎一聲,忙對多九公說:「好、好,我還確實需要它。」忍不住翻到「怎樣養兔」一章,仔細看了起來。真是越看越愛,越看越好,早把一點小心眼鑽進書里去了。張蘭芳見父女倆都在翻書,提醒女兒說:「你給衛紅準備的啥禮物?該拿出來了吧。」育紅方才猛然醒悟:「我該給他什麼呢?毛巾?不好。給啥好呢?自己真是大意,把這個茬給忘得死死的。」思來想去,沒一樣能拿出手的稱心東西。「嗨,把人用過的那支鋼筆送他算了。」想到這便拉開抽屜找尋,那見影蹤?「唉,看我的好記性!自畢業后就把它關了禁閉,放進板箱里了。」就去開板箱,箱蓋上放著一台半導體收音機,便一手按住,用頭頂住箱蓋,一隻手在箱裡邊摸。好不容易才摸到鋼筆,關箱子時一不留神,就聽「啪」一聲,收音機就掉到桌面上。
細磨石的家規中有兩不準碰,一是兔子,乃家庭副業,被視為命根子;二就是這台收音機,他經常收聽新聞及農家致富信息。見跌到桌上,就跳下炕,赤腳跑過去,掌在手中擰開旋鈕,沒有一點聲響——眼見被震壞了。他又急又氣,發火道:「唉,好我的小祖宗呢!幹啥事情都是毛手毛腳的。看看,又給人董下幾塊錢的眼兒。」
育紅心知闖了禍,任其數說,只不做聲。張蘭芳見女兒有些難堪,就攔勸起丈夫:「哎,我神服你哩!不管有人沒人,呱哩呱噠沒個把門的。把外能值幾個錢,如此大驚小怪,讓人聽見拿屁股笑喚呢!」
細磨石剛要發作,多九公正要攔勸,卻被衛紅搶在前面:「我來看看。沒一點響聲,八成是把那根線給震掉了。」就從細磨石手裡接過收音機,問育紅說:「家裡有沒有改錐?」
「有哩。」育紅答應一聲,就拉開縫紉機的抽屜,取出兩把改錐遞給衛紅。衛紅很熟練地打開收音機,拆下機芯,一根一根挑起線頭,認真檢查。果不出其所料!由於線路老化,連接揚聲器的那根給震掉了。仔細接好,裝上電池一試,就響開了。方才慢慢安裝好,擺放到老地方。
收音機一響,細磨石的老臉上浮起笑容,育紅也偷著笑了一聲,一場小小風波就此平息。細磨石嘴裡不說,心裡讚許道:「好小子,不簡單,能行!看來,還是念的書多了好。」
這場意外風波,倒把見面禮的大事給攪黃了。多九公見時機已到,起身說道:「你們都忙著,我回去還有點事情。常言說『強留客不如早打發』,就此告辭。」說著便下炕穿鞋,細磨石兩口子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全家人跟著送到大路口,正要分手,卻見王俊威的女人——人送外號「小纏絲」的岳燕雲趕上前來,一手拉住多九公,一手拉住衛紅,不容分說就要往家裡扯。多九公不知就裡,衛紅心下明白,連忙推開她的手,退後一步說:「嫂子,娃好著里嗎?」小纏絲聽了,索性高聲大嗓起來:「哎,你們千萬不要急著回,好歹到家裡坐坐。今天要不是遇上你,就闖下大禍了。娃娃回來一說,我就過來看你,見正在吃飯,就不好意思進去。你看看,鞋都沒有干······」小纏絲一鬧騰,就招來一大幫瞧熱鬧的人。小纏絲就把衛紅水裡救孩子的事繪聲繪色地演說一遍——這也是她的能耐兼特長,只要一聽事情經過,就能編個親眼所見,要不怎麼能叫小纏絲呢!眾人聽完,都把眼光投向衛紅,只宭的他滿臉通紅,恨地面沒個窟窿可鑽······
雖說好事是衛紅做的,唇舌還得多九公去費。他花了好大的氣力,方才擺脫小纏絲的糾纏,告別了育紅全家及瞧熱鬧的人,好不容易才走出妙巧村。一出村口,多九公吐了一口長氣,誇讚衛紅道:「哎,想不到你還真有兩下子,說到底還是知識多了好。」衛紅靦腆地說:「還不是額頭上擦洋火——硬碰著的。」多九公樂了:「嘿,不管怎麼說,第一陣實是旗開得勝!」
叔侄倆邊話邊行,卻被育紅追上前來。原來,她把送鋼筆的事給忘了,就追趕過來。多九公就說:「你們兩個再談談,我就先行一步。」說完便知趣地走開。
多九公一走,二人無拘無束,打開話匣子:笑說方才發生的事情,議著將來的美好前景。山間小路上,不時飛出育紅銀鈴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