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雪無情地肆虐。陣陣呼嘯的寒風裹帶著空中飄落下來的雪花,卷揚起地上的積雪,把面前的世界攪和得一片渾噩,幾乎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銀山市委書記章桂春一行的警車、麵包車從銀山城出來沒多遠就碰上了難題:在全線封閉的省金高速公路上勉強開行了十五公里,下了南四齣口橋,卻看不見通往獨島鄉的路了,漫天飛雪一把抹去了這條本來就不太顯眼的二級鄉鎮公路。

警車上的政保處長當時預感就不好,為了領導的安全,建議等等再走。

章桂春擔心獨島鄉事態失控,心急火燎地說:「等什麼等?走,試著走!」

政保處長不安地解釋說:「章書記,也不是要等多久,我的意思是,等有哪位熟悉這裡路況的過路司機開車在前面幫著蹚路就好了,這就比較安全……」

章桂春認為這是一廂情願:風雪這麼大,又是大年初四,哪有什麼司機會開車出門?他若不是因為獨島鄉的突發性事件,也不會在這種時候硬往那裡趕!於是便說:「啥也別說了,這裡的路況我熟,這條鄉鎮公路通車時我剪過彩的!」

嗣後回憶起來,章桂春不得不承認,剪沒剪過彩和熟悉不熟悉這條路的路況沒有什麼必然聯繫。獨島鄉鄰近文山的古龍縣,和文山接壤,對銀山來說就是偏遠鄉鎮了。他在銀山主持工作三年,難得去過幾次,其中一次還是前年搞鄉鄉通工程時參加剪綵儀式。他這麼一意孤行,出點事不奇怪,不出事反倒奇怪了。

就這麼冒險上了路。這條路雖說被積雪覆蓋了,輪廓還是看得出的,路面高出地面一些,路兩邊還有農用排水溝,只要仔細判斷,倒也不會偏離路面。

剛上路時,大家都很小心。警車爬也似的碾過原始積雪,在前面開道,章桂春一行的麵包車隔著百十米的距離,不即不離地跟著,一氣推進了十幾公里。

過了高村,情況有了些樂觀,風吹走了路面上的積雪,部分路段的路面裸露出來。章桂春大意了,就那點小警惕也拋到了腦後,親自拿著報話機,一再要前面的警車加速。在他的命令下,警車的速度漸漸上去了,麵包車的時速也達到了五六十公里。同車的一位副市長和秘書隨從們都擔心路滑出事,卻也不敢說。

也正是在這時候,章桂春接到了市委值班室的電話,值班劉副秘書長說:「哎呀,章書記,可打通你的電話了,你快給省委裴書記回個電話吧!獨島鄉的事裴書記不知咋的知道了,讓辦公廳趙主任打了幾個電話找你,都快急死我了!」

章桂春不滿地對劉秘書長說:「你咋就找不著我呢?我的手機一直開著!」

劉秘書長說:「那肯定是有屏蔽,你和其他同志的電話都不在服務區啊!」

這真是見了大頭鬼,偏在省委書記找他的時候出了這種事!更可氣的是,也不知哪個同志嘴這麼快,他還沒趕到獨島鄉現場呢,就先把事情彙報上去了!便沒好氣地問:「老劉,誰這麼積極主動啊?情況還沒弄清楚呢,亂彙報個啥?!」

老劉說:「章書記,我了解了一下,又是文山在使壞啊!據說被農民圍住的那位著名企業家吳亞洲向文山公安局報了警,文山就過來一個副局長和幾台警車,大張旗鼓地搞什麼解救行動,一到現場就向省里彙報了!估計是別有用心!」

這還用估計?肯定是別有用心!文山的同志幹得真叫絕,彙報的理由還很充分哩,節日期間出了這種規模較大的突發事件必須向省里彙報,這是規定。這一彙報不要緊,他和銀山就被動了:你銀山出的亂子,銀山不彙報,倒是兄弟市文山先彙報了,你銀山如果不是想隱瞞情況,就是反應遲鈍,失於職守!當然,當然,你可以解釋:獨島鄉是銀山地區的邊遠鄉鎮,和文山倒近在咫尺。可人家先彙報了,話語權就掌握在人家手上了,搞不好就會誇大事態,誤導省委領導!

章桂春並不官僚,獨島鄉的情況他不是不知道,就是兩個村的小磚廠引起了些矛盾嘛!上硅鋼廠要在鄉里征地兩千五百畝,涉及到幾個集體磚廠的拆遷,這些磚廠效益好不願走,村幹部就唆使村民鬧事,還到市裡群訪過。他曾作過一個批示:「吳亞洲是省內乃至國內著名企業家,這個項目又是好不容易爭取過來的,只准成功,不準失敗,誰影響銀山一陣子,我們就影響他一輩子!」後來,他們金川區的書記、區長來市裡彙報,說是問題大致解決了,誰知昨夜偏又鬧上了!

昨天本來說好是草簽合同的,人家吳亞洲節都沒過,就帶著人來了,和鄉區**主要領導談了一天。晚上到獨島鄉吃飯,因為氣氛好,又是過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時間搞得比較晚,吳亞洲一行就在鄉里宏發賓館住下了。兩個村的村民們不知從哪裡得知了這個消息,就衝進了賓館,要人家滾蛋。吳亞洲見過大世面,態度挺好,再三解釋,要農民們有意見向**有關部門反映。吳亞洲手下的人卻沒這種修養,先是和農民惡吵,後來雙方就廝打起來,還打傷了幾個人。

他是天亮后才知道情況的。本想馬上趕到獨島鄉去,可當時雪很大,同志們都擔心路上行車困難,讓他先等等。他就等了一陣子,看著窗外紛飛大雪在電話里遙控指揮,找區委書記呂同仁,又找區長向陽生。呂同仁還不錯,天一亮就趕到現場去了,積極做農民的工作。區長向陽生卻一直沒影子,知情的同志說,向區長昨夜喝多了,又沒在家睡,也不知睡到哪個情人小秘那去了,氣得他直罵娘。八點過後,呂同仁來電話彙報,說是吳亞洲幾個人被解救出來了,但事態有所擴大,兩個村的農民全出來了,男女老少在風雪中靜坐,還打出了反對征地的標語。

章桂春一聽,不敢等下去了,儘管風雪越來越大,還是毅然上了路。上路時就不安地想,這事搞不好就會把銀山的重大項目弄黃了,也擔心文山會使壞。

現在清楚了,文山方面到底還是使上了壞,把他和銀山推到火山口上了。因此,用手機往省委書記裴一弘辦公室打電話時,他就做好了挨批的思想準備。

情況卻比想象的好。省委書記裴一弘雖說批評了他和銀山,口氣還不錯。而且明說了,他這位大老闆和省委並不是護著文山,只要銀山能把搶來的項目做好就成!他本想聽完裴一弘的最高指示,借著這個話頭好好向省委表個態,說一說銀山的決心和信心,不料電話竟斷了,再怎麼也撥不通了,又是屏蔽在搗亂。

翻車事故就是在他不斷撥電話時發生的。當時麵包車的時速大約在六十公里左右,能見度和路況比剛出城時好得多。雪雖然還在下,但已小了許多。可偏偏就翻了車!事後才知道,還是積雪惹的禍,積雪填滿了路面上的一個坑,偽裝成一片平坦,警車窄一下子過去了,麵包車卻倒了血霉,一隻前輪栽到坑裡瞬時傾覆。

災難來臨時並沒有事後想象的那麼可怕。一切都是在很短暫的時間內發生的,誰都來不及恐懼。恐懼感的發生和存在大都是以時間為依託的。出乎意料的背後一槍不會事先給人帶來恐懼,而死刑判決卻會給人以恐懼感,有了等待死亡的時間,恐懼才得以產生和存在了。因而出事後章桂春從半傾的車裡爬出時,並沒啥恐懼感,甚至不知道左臂上節股骨已折斷,還幫著把頭上流血的**辦公室陳主任往車外拉。直到車裡的同志都安全脫險了,章桂春才覺出左胳膊不太對勁了,身不由己地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同志們一看不好,把他抬進了警車裡。

進了警車,正被胳膊上的骨傷折騰著,省委電話又來了。開頭還是省委辦公廳的趙主任,繼而,裴一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桂春同志,你現在聽得見嗎?」

章桂春強忍著疼痛,「裴書記,我……我聽得見,請您……您繼續指示!」

裴一弘說:「剛才我話還沒說完,有個情況我要向你們通報一下,最近兄弟省區因為拆遷征地誘發了一些惡性事件,有**自殺,個別地方甚至釀成了流血衝突,影響惡劣!我省決不能出這種事!如果這次死了一個人,我惟你是問!」

章桂春吸著冷氣,連連應道:「是,是,我……我知道,我會負責任的!」

裴一弘似乎不太放心,「你能負責任就好,這種大冷天,還要注意防寒防凍,既不能凍壞我們的公安幹警,也不能凍壞農民群眾!你們放下思想包袱,慎重處理吧,有關情況及時向省委彙報,別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

章桂春又是一連串吸氣,「好,好,好吧,裴……裴……裴書記……」

裴一弘這才聽出了問題,「哎,桂春同志,你怎麼回事啊?被我嚇著了?」

章桂春這才說了實話,「裴……裴書記,我……我們剛才翻車出了車禍!」

裴一弘那邊急了,「什麼?車禍?傷人沒有?桂春,你是不是受傷了啊?」

章桂春把情況說了說:「還好,沒死人,不過,車內有三個同志受了傷!」

裴一弘問:「你傷得怎麼樣?我聽你的聲音不太對頭啊,給我說實話!」

章桂春只得說了實話,「我的左臂可能骨折了,不過,還……還能堅持!」

裴一弘道:「別堅持了,先就近去醫院檢查治療,讓其他同志去現場吧!」

章桂春說:「就近哪有醫院啊,這裡離獨島鄉還有六公里,我……我還是過去吧,到鄉衛生所處理一下傷,再……再到現場去,裴書記,您……您別擔心!」

裴一弘顯然沒有更好的主意,關切地叮囑幾句,結束了和他的這次通話。

後來的這六公里痛苦難熬,道路顯得那麼漫長,時間也顯得那麼漫長。

包括他在內,受傷的四個同志硬擠在一部窄小的普桑警車裡繼續趕路。一行其他九位同志只能步行前往獨島鄉,或想別的辦法解決困境了。章桂春想,別的辦法幾乎沒有,若等著從市內調車過來,只怕這九位同志都得在這冰天雪地里凍成冰棍,他們惟一可行的出路只有一條:放下幻想,來一次六公里的雪野拉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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