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這出人意料的反應更令我怒不可遏,"滾,滾得遠遠的!"我沖他吼到。
"好,我滾。"兒子很高興地走開了,以為他看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新父親。
走遠了還回頭對我打招呼:"一個好開端,爸爸!"
我獃獃在站在那兒,對自己的失態有些迷惑。除了對兒子失禮的憤怒外,
這還同這位姑娘在我心中產生的異樣感情有關。我向她深表謙意。並同她一起
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東西。她叫赫爾曼。艾米,英國人,隻身來中國新大陸留學,
在紐約州立大學學美術。她昨天剛到這裡。
"我兒子是在舊大陸長大的,今年才到北愛來.在舊大陸的年輕人中,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在澎脹,象這裡的分離主義一樣,簡直成了一種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畫遞給她,並注意到了她畫夾中的一幅畫,畫面上有一個戴著頭燈安全帽,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後是紐約的高樓群。
"我父親,他是伯明翰的一個礦工。"艾米指著那張畫說。
"在畫中你讓他到了新大陸。"
"是的,這是他永遠無實現的一個願望。我選擇了畫畫,就是因為畫和夢
一樣,在其中能走進現實中永遠無法走進的世界,實現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你的油畫畫得很好。"
"但我必須學中國畫,這樣回到歐洲后才能靠畫筆生活。東方的藝術充斥歐
洲,那裡很少有人對本土藝術感興趣了。"
"中國畫應該到舊大陸去學。"
"那裡的簽證很難辦到,費用也太高。學中國畫是為了生活,我最後還是要
畫油畫的,我們的藝術總得有人繼承。請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數的英國人不
一樣,我不是到中國來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過故宮博物館嗎?那裡有很多中國畫的經典作品。"
"沒有,我剛到紐約。"
"那麼我帶你去,不,我堅持,作為對剛才那件事的道謙。"
同舊大陸一樣,新大陸的故宮博物館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陸的紫禁城皇宮
建於明朝中期,位於紐約東南部,它的面積是舊大陸紫禁城的兩倍,是一片金
碧輝煌的東方宮殿。明朝有兩個皇帝巡視過新大陸,並在這座皇宮中住過。艾
米很快發現了這裡與舊大陸紫禁城的不同。
"這裡只有一道城牆,卻有這麼多城門,遠不象北京的皇宮那麼森嚴。"
"是的,新大陸是一個開放的大陸,幾百年來接受著不同文化的八面來風。
正因為如此,我們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陸覆滅。"
"您是說,如果沒有新大陸,你們現在還是一個王國?"
"哈哈,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會是最後一個王朝。"
"鄭和為振興大明朝而遠航,卻把它推向墳墓?"
"歷史就這麼不可思議。"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宮中,人不多,我們的腳聲在一個又一個空曠的
大廳中回蕩,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朧中從我們兩側緩緩移過,好象是在黑暗
中伏視著我們的一個個巨人,靜靜的空氣中彷彿遊動著神秘的幻影。
我們來到了一個陳列櫃前,裡面陳列著許多黃得發黑的歐洲中世紀的拉丁
文舊書,有荷馬史詩,有歐幾里得的>、亞里士多德的>,
還有帕拉圖的>和但丁的>......其中很多是15世紀宗教歐洲
宗教栽判所的禁書。這些都是鄭和到達西歐后讓翻譯給他讀過的。
我對艾米說:"看,他讀的你們的書,從你們那兒得到了很多他沒有的東西:他有指南針,卻沒有遠航必須的歐洲精確鐘錶;他有比你們當時最大的船還大三倍的船,卻沒有歐洲繪製精確海圖的技術......特別是基礎科學,那時的明朝落後於歐洲,比如在地理學上,中國人仍相信天圓地方的世界。沒有你們的科學,或者說沒有東西方文化的融合,鄭和不會接著向西航行,我們也不會得到美洲。"
"就是說,我們不象自己想象的那麼貧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輕同胞們應該
有您這樣的老師!"
我們更多談的還是藝術,看著博物館中那些中國畫的珍品,我們談中國畫
最古老的源頭,談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國的出現和流行,談歐洲畫派復興的可能......我驚奇地發現我們有那麼多的話可談。
"象您這樣正眼看歐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遠為您祝福,真想讓您以後成為看我的畫的第一個中國人。"
艾米說這話可能沒有別的意思,但我的還是有些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發現剛走進的大廳有些不同,這裡燈光很亮,人也很
多。古老的大廳正面,放著一個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號登月飛船著陸艙的
複製品。從大廳高高的頂端射下幾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個襯著天鵝絨的玻
璃柜上,天鵝絨上放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石塊,每塊都標著昂貴的價格。這是中
國1965年首次登月時,孔子十一號上的宇航員從月球靜海帶回的岩石標本。
"真美!"艾米感嘆。
"可它們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塊。"我說。
"不是的,想想它們來自那麼遙遠的世界,包含著多少故事。就象我父親給
我的一塊晶亮的煤塊,它在地層深處睡了上億年,這是多麼長的時間,這時間
中能有多少個人生?這些東西就象凝固了的夢一樣。"
"象你這樣能看到內在美的姑娘現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動地說。我買了一
塊很小的岩石標本,上面系著一條銀色的鏈子。岩石的一個切面上還可以看到
登月宇航員的簽字。我把它送給艾米。她不願收這樣貴重的禮物,可我堅持說
這仍表示我對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謙意,她最後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
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溫暖,真奇怪,在一個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宮后,我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紐約亂轉,只是想延長分別的時間。
最後,我們來到了紐約港,隔著一片海水,對面是世界聞名的上百米高的鄭和
像。他的一支巨手指著前方的新大陸。現在,天已黑了,我們身後的曼哈頓燈
火輝煌,如同一個巨大的寶石切面。無數道光柱集中到鄭和像上,使他成為屹
立於海天之間的發著藍色光芒的巨人。
這時,我們身後有人"嗨"了一聲,是我兒子。"我知道你們最後會來這兒。"
他說。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謙,小姐。那時我心情不好,
想想我們是剛從北愛爾蘭撤出來的中國人,您就會理解了。"
"孩子,"我說,"你太鋒芒畢露了,這是不成熟的表現,你該成熟起來了。"
我指指面前的鄭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認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
想象他那樣去開拓一切,這也是你形成現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現在,應該讓
你看到一個完整而真實的鄭和了。"
"我了解鄭和,我讀過關於他的所有的書。"
"你讀到的都是現代作家們寫的書,他們只寫理想的東西。"
"有什麼不對嗎?"
"比如說,明艦隊航行到西歐已是奇迹,為什麼鄭和又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
從西歐再次遠航,跨越大西洋,發現美洲新大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