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 燃燒的夢
「如果給你選的話,你要做一個男人,還是做一個少年?
「如果,這無關別人,不會影響到其他所有人,只是你自己的選擇呢?」
在曾經如同雷霆或者火山一般燃燒的男人面前,妖精在輕聲低語,聲音清脆,但眼中彷彿有榮耀的大火焰閃動。
這是一個困難的選擇,尤其是對曾經的勝利者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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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西都。
熱倒還不是非常熱,但七月初的西都已經頗有些暑氣。男人從空調房裡走出來,著實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已經離開了冷氣機,一股由衷的寒意,還是從腳底向上,沿著脊椎爬上了他的腦海。
失敗了,很顯然地。
打了半輩子遊戲,拼了十幾年職業,對他來說失敗不是什麼陌生的辭彙,或者說失敗對所有玩遊戲,搞電競的人來說都不是新鮮事,男人在這款遊戲——這個項目上投入了12年,正常來講,這已經是一個可以將勝負置之度外的職業年齡了。但在這個比賽上的失敗,對他而言顯得尤為扎眼。
MOBA類遊戲始祖Dota(DefenseoftheAncients)一開始只是一個經典即時戰略遊戲內由玩家自行創作的一張對戰地圖,在其改換門庭以真正獨立遊戲的身份起步之前就已經是世界電競界重要的一個部分。2011年,黎明之盾製作組自立門戶,至今已經連帶著其完整職業生態圈已經運營了8年;而如果算上它作為另一款即時戰略遊戲擴展地圖的時間的話,這個遊戲已經影響了這個世界整整13年。
只要對這個遊戲的職業圈子有一點了解,就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是個天才,也是個勇將,從10年前踏足職業圈以來,他從一個毛頭小子硬生生打成了一個成功男人。拿過多少冠軍?他自己也數不清,他只知道他有資格說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在DotA電競項目中成就最高的人,沒有人有資格說他不謙虛,因為很多男人的青春就是看著這個男人奪冠。
但他在代表這款遊戲最高榮譽的賽事——世界邀請賽(TheInternational)上,沒有一次贏到最後。包括今年,這次。
按理來說他應該已經習慣了在TI賽場上的失敗,但TI系列世界邀請賽早就已經是他的心魔。其實他很早以前就在想著離開賽場的事,然而每一次離開最後都以默默回歸告終,他在2017年以29歲——參賽選手中第二,而作為核心選手最大——的年齡帶領隊伍拿下了2017年亞洲邀請賽冠軍,收穫了大滿貫的倒數第二塊拼圖之後其實已經放棄了捧起世界邀請賽冠軍神盾的念頭,但在第二年的夏天,人們依然在TI2018的參賽名單中看到了他的名字。
到了今年,哪怕已經和家人賭咒發誓不再親自征戰TI2019,轉而成為戰隊經理兼教練,偶爾直播一下養家糊口這樣的角色,男人依然還是忍不住拉著幾個老兄弟組了一支隊伍從海選打起。
然而,連同他曾寄予厚望的嫡系戰隊在內,三支隊伍全部被淘汰在預選賽階段,沒能拿到一張世界邀請賽的門票。
全軍覆沒,丟盔棄甲,體無完膚。
去年十月份的豪言壯志在現在看來無外乎笑話,不知算是粉絲還是老闆的贊助商眼中的無奈日漸佔據了上風——
「您想打就接著打吧。」他話中有話。
「要麼我和主辦方說一下,最後頒獎的時候讓我上去,把冠軍盾拿過去遞給冠軍,這樣我也算舉盾了不是?」這句話雖然是調侃,但是到底有幾分真情實意在裡面,老少年——這個已經接近中年的遊戲人自己也說不清楚。
確實,他自己也會偶爾在論壇上翻一下網友們對他的評價,絕大部分的網友們都在說「這個雷他就是玩一下給自己的直播間加點人氣」,「他黑臉直播誰願意看,還不如找幾個大主播蹭一下熱度」,「都三十多歲了,該想想遊戲之外的東西了。」
他也會這樣騙自己:都退役幾次了,這次就是玩一玩,何況自己帶的隊伍也在預選賽里,要是兩支隊碰到了那豈不是很尷尬?不過終究沒有碰到,他和那幾個老兄弟組成的隊伍甚至沒有打出海選賽。然而,有更加強大的不甘和不安在他的心中盤旋不定。
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面冠軍神盾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這麼說可能嗎?
騙自己罷了,他在早已空蕩的客廳席地坐了下來。
男人並不是不知道自己老了,相反,他比在各大論壇吹水的所有水友都知道他自己已經老了的事實:反應速度下滑,無意義的思考增加,注意力集中程度越發降低,甚至連他成名的那種「靈光一現的局勢判斷」都已經不見蹤影。
但是越老就越想追求啊。
他摸了摸口袋,才想起煙被放在了訓練室,於是乾脆直接躺在了地板上。
這個遊戲自己已經玩了多久來著,12年。人生能有幾個12年?自己已經把能交給這款遊戲,不,這項事業的青春全部交了出去。
然而,最終都沒有摸到那個屬於自己的最高榮耀。
就像是早早燃盡的余灰,躺在爐底看著年輕人們迸發出的激情和火焰,那火焰極高極為熾烈,甚至燒穿了天穹,接觸到了雲端的榮耀,而他這樣的余灰只能懷念著自己曾經像年輕人一樣燃燒過的青春。
只有快要老去的人才知道青春有多麼可寶貴,就像只有灰燼才知道燃燒有多麼令人心潮澎湃一樣。
只可惜自己燃燒地太早吧。
老年人就別想那些有的沒的的了。
他用手支撐著自己,奮力地站起身:
「這個夏天也該減減肥了……」
男人搖晃著站起來,眼前卻忽然一花——高血壓引起的頭暈眼花,他也沒有在意,這差不多是正常現象了,在這個圈子裡,人有高血壓像有鼻子一樣正常:雖然男人剛剛三十歲,但是職業帶來的久坐和生活不規律已經永久或者半永久地損害了他的身體。想要保持競技狀態,每天至少要有10小時以上的訓練,再加上各種各樣的瑣事和消遣,男人近十年來都很少在凌晨1點之前睡覺——不只是他一個人,幾乎所有的職業選手都有著這樣的作息。
但是以後就要做出點改變了。
男人努力眨了眨眼,試圖驅散視野中那些飛蚊一般的噪點,但是那些在他視野中彩色的光點並沒有消失的跡象,反而更加密集,似乎要將男人的視野完全遮蓋。
他有些慌神了,這似乎是某些嚴重的視神經系統疾病的徵兆,他曾經非常看好的一位年輕選手就是受到了這種神經疾病的影像,不得不永遠告別了電競的項目——
但他不再年輕了。
想通了這一點的男人反而嘆了一口氣,乾脆地躺回了地上:反正,這個遊戲也和他沒有太多的關係了,之後的未來可能就是退居幕後做一個純粹的教練或者經理,在這個關節犯這種病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情。
甚至,消極一點想,還可以以此為借口徹底從職業圈子裡抽身出來,也不是什麼壞事。
莫名的困意隨著思考籠罩了男人的大腦,他看著視野中無端飛舞的光點閉上了眼睛,隨即便被那些彩色的光斑淹沒了。
……淹沒?
不對。
男人在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便沒有了絲毫困意,他猛然睜開雙眼,從地板上坐了起來,卻發現那些光斑依然在他視野中,不過這次,它們卻是確實在空氣飛舞中的實體了。
「您好。」它們這樣向男人致意,哪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飛舞的路線也毫無規律可循,但男人還是能夠感覺到,它們是在向自己問好。
「打擾了。」男人隨口這樣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友好地對待這些正體不明的神秘事物。
「該道歉的是這邊。」光點依然以難以理解的方式給出了自己的回復,「如果嚇到您的話,請接受我的道歉。」
「不,說回來我還是蠻好奇的,你到底是……什麼?」過分的禮貌讓男人有些不適,他偷眼環顧了一下周圍,這裡確實依然還是基地的客廳——說是客廳,卻很少用來待客,在戰隊的人員都在的時候,這間房間通常是用來讓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或者開會的。
不過這間熟悉的客廳,有些不太對勁。
具體是哪裡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只憑兩眼偷瞄發現不了那些細微卻關鍵的差異——但是能讓他感覺到這裡有些奇怪,至少和他認知中那間熟悉的房間尤以些不同。
「我是夢。」光球如此回答,簡單而直白,「這裡也是夢,但不一定是您的夢。」
「哈?也就是說我真的在做夢嘍?」
「您可以這麼理解。」
在空氣中不停飛舞的光球倏然完全地靜止了,它們定格在這間男人熟悉的房間中,把整個布景變得像是某個現代主義畫派大師的作品。
「恕我唐突,您最近都夢到過什麼呢?」
在沉默了三秒鐘或者兩萬年之後,「夢」這麼問。
「你不就是夢嗎,為什麼還要來問我,我自己也記不清楚。」男人站直了身體,順便舒展了一下肩背,過程自然而流暢,完全沒有他現實中的身體會出現的種種不良反應,這也讓男人更加確信這裡確實是所謂的夢。
「我只清楚我知道的事。」那些光球重新開始了移動,這次,它們的移動緩慢而堅定,整齊劃一,「但我不知道您夢到了什麼,這很正常。」
「我夢到,我夢到什麼……對,我這兩天夢到我舉盾了——啊,就是那個……」男人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最近對夢境的記憶之後,發現自己確實只對這個,或者這一系列的夢有印象。但當他在試圖講述那些夢的時候卻忽然醒覺:這個所謂「夢」恐怕不知道TI和Dota到底是什麼東西吧。
「我知道的。」不再像是飛蚊,而更像是滿天繁星的光團們給出了這樣的肯定,「Dota最高級別賽事,世界邀請賽的冠軍獎盃,因為形制和遊戲中的神器聖盾相同,於是被稱為冠軍聖盾。」
「你知道那就好。」男人揉了揉太陽穴,方才醒覺自己的夢完全是因為日有所思。
但是既然這裡也是夢,那也就沒什麼丟人的了。
「就,夢到了好幾次吧,每一次都不一樣。有的時候從決賽開始夢,國內隊國外隊都打過——我還夢到過決賽對手是五個狗頭人,它們在遊戲里也選了五個狗頭人,後期場上二十五條狗……」
男人完全把「夢」當成了自己傾訴內心的工具,在此之前,他哪怕是對家人和隊友也沒有這樣袒露過心事,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這樣說的話會被嘲笑「多大了還整天挂念著遊戲」和「這就是最強殿軍的執念嗎」。
但他就是想要那面聖盾,無論如何,哪怕在夢裡。
「就這麼打打打打,最後居然贏了,五局三勝我們輸了四把還沒輸,還要打最後一把,最後一把老白問我要選什麼,我說給我點個敵法師,這把我要贏……然後也不知道怎麼的,攻擊力就那麼高,技能就那麼強,上高地的時候一個大炸死對方五個人,然後就贏了,外面開始放煙花,工作人員進來說我們是冠軍,來量一下我們的手指尺寸做冠軍戒指……」
男人的笑容漸漸地褪色了,他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在描述這些不存在的夢境的時候有多開心。
就像是他真的站在了那個最高的領獎台上,身披國旗,煙火和歡呼都是為自己而來。
「但是都是夢,沒別的,全都是夢,我其實一次都沒親手舉起過那面聖盾。」
那些光球在男人講述的時候無聲無息地聚集在了一起,它們只是沉默地聆聽著男人的述說。
「也就這些,其實……」男人噎了一下,話語從喉嚨里生產,但不肯突破雙唇,他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麼,但嘴裡只有那些話語的苦澀味道。
「您其實沒有夢到自己舉起聖盾。」凝聚為一的光球替代男人說出了那句話。
「哈哈……」男人最終還是苦笑了一聲,只是嘆了口氣,「沒錯,我從來沒有舉起過那面盾,所以說完全——完全不知道舉起那面盾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哪怕在夢裡我也不知道,那些夢其實到最後,打敗最後的對手之後就結束了。」
「現在已經老了,沒資本再去拼什麼東西了,做做夢就完了。」
這句話是他說給自己聽的,但並不是只有他聽到了。
「那如果,」光球再次凝實了,「如果給您一個再去挑戰的機會,您還會去嗎?」
「當然。」男人回答地很淡漠,「但是沒有。」
「你不過也是個夢,最多再讓我夢到一次決賽獲勝,那面盾我可能這輩子沒有緣分了。」
說到這裡,男人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也不對,今年TI在中國舉辦,我說不定還有個機會做特邀嘉賓去給冠軍隊頒獎,那時候可能也算是舉——」
「如果我說,我真的可以給您一個機會呢?」
「夢」打斷了男人的獨白,那些光球完全凝聚成了一個人的模樣,精巧的像是上帝雕鑿出的人偶:「如果給您一個機會重新來過的話,您會怎麼選?」
「什麼?」男人確實地感到驚駭了,一種無可言喻的確定感盤繞在他的心頭,沒有什麼根據,對方也沒有任何證明和自白,但他莫名的確實相信,這個「夢」說的話千真萬確。
它說要給自己一次選擇的機會,那這個選擇的兩端就都是真實的。
那個由「夢」凝集而來的人形完全地展露了自己的形象——那是一個和「夢」給人的感覺極其雷同的,淡色的女孩。絕美而不真實,飄忽如同夢境。
「在新的世界中,所有屬於您的榮譽都會歸零,您所做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所有和您有關的人都不會再記得你,就好像是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您燃燒過的痕迹一樣。
「但是,當然,作為您付出這麼大代價的回應就是,一個完全的,重新開始的機會。
「您會從17歲重新開始,但當然時間是現在,沒有任何所謂的先知優勢,絕大多取巧手段也不會有效,不過,
「您會是一個天才,我可以保證,作為等價交換,重新開始的您依然會是一個有著無限潛力的天才,甚至比這裡的您在17歲是擁有的更多。
「是繼續做一個成功的男人,還是從少年重新來過?我希望您能給我答案」
男人喉頭微微顫抖,話語在他的口中旋轉了又旋轉,終於也沒有給出答案,只是:
「能不能給我一天考慮一下……不,幾個鐘頭就行。」
對於這種模糊不清的商討,「夢」的精靈的答覆卻非常乾脆:
「沒問題,我等著你。」
她的身上最後一絲光芒斂去,露出笑得像個孩子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