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倚靠朽木而立的少年

第一章 倚靠朽木而立的少年

()碧山深下,近乎無人的野水荒灣。人若宛轉側立,便可見一闃幽深遼覆的山谷。谷底處有一座墳墓,墳塋上草色青黃,讓人不覺間自省靜寂,覺其氣態炎涼。

墳前似乎有紫雲凝響,彷彿如若欹身在側,那聲響便曼轉撕舞,自動入於人耳。墳墓墩側,一聞便有置人於不由自主之味,給人以情態耳朵對自己如同虛設,卻如同為自然而設的感覺。徑直入人感觀,但覺百鳥聲絕,草蟲?寂,甚至在墳前可見一叢名為淚啼血的杜鵑蘭草在啼哭。

竟也無端,在這裡充滿幻想卻彆扭得讓人覺得自然,卻又隱含如同少女輕靈空山的無上妙音,彷彿既可以讓人境界超脫,也可以置人沉淪忘記本心,使人缺乏谷氣地幻想著,但在實實虛虛之間,殺機遍布;清真悠淡之際,悲哀之氣慘絕。

在墳墓背後,可見光芒隱隱濯涼,但煙寒霧斂,朦朦朧朧,似星光,似月光。

一條碧玉水溪穿林而過,曲折而下,但仰天難見日月,讓人不知是晝、還是夜?

溪過五六步,有人植松樹,樹在屋旁,已櫪十圍,樹蔭廣蓋如穹。如立在那樹下十方大小的茅草屋前,你便會有此感覺。

頓然,一聲越響響透松際,轉眼而下,才知是茅草屋的門開了。越眼掠過那遠院籬笆中插上的枯薪束巾門,一目直光,門開處,一人隱隱自現。

在煙霧中,其身軀似近似遠,但形跡卻真真正正地離院門越來越近。

終於,那人顫顫巍巍地走近,緩慢地打開柴門,忽一下,那人瞬然轉過障礙,讓那柴門嘯然束上。不過,令人苦笑不堪的是,那人又學先前行步時的那樣,但卻對天慘然一笑,更加無力地猛倒下,又更是莫名其妙地伸出一隻手,搭在了柴門上,終於沒有使自己的那竹竿骨兒倒下。

終於,溪水中的點點麻光照著那人的身形。在布滿螢火蟲點點的身子上,可以看見那人形容病態,臉色蒼白,肩膀枯削,體材瘦弱。恰似倒倚的竹竿,就輕飄飄地立在柴門上。

大約,也不知道是多久,畢竟這裡不見日月,也沒有人指瑕時光。終於,那人順著柴門爬起,緩慢立起身形,左腳托著右腳地走到溪邊,又並起雙腳,自殘式地倒入溪水上,不知是不是溪水太急,那人恰好不好地被沖飛到了墓前。

也許是那人被衝撞弄暈了,眯著眼睛,好似進入了夢鄉。那人嘴角正對著墓碑,墓碑上有一行刻字,刻道:「玉髓調解,尺素香瘢」。

也許一日過去了,那人的夢也準備破了。那人嘴角勾起苦澀的笑,臉上也跟著起了抽搐,一雙濃眉下的雙眼猛然睜開,尖銳的氣息射在風中;自然而然,那人的氣息透出了男子的華重,似有高貴之威。

果不然,在這稍微可以看得清的地方,可以看出那人是一男兒。他毛髮頗亂,吐了下嘴巴,自語道:「我啻李七夜居然會到如此地步,但我不後悔,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原來他叫做啻李七夜,真箇古老的姓氏,真箇特殊的典故,也許也有個大概可笑的特殊經歷。

啻李七夜轉折起身,抬起了左手,眼神凝佇手心。他的右手則反伸而下,在腰間拍出一把匕首,匕首被他的右手三指成握,然後他小心地削去了他左手上的老繭,不一會兒,便見老繭處鐵鏽般的顏色。

他悵嘆一聲,悚然立起,牙關冷顫,手指冷冷彎蹙,揚手對天一劃,宛然若妖星彗芒降落,劃破塵霧。過此痕迹,依稀可透見那道墳墓。

霧氣失去枷鎖,自然緩緩地散開。而日光灑射,霧氣疾速散開,才知日在中天。

山谷清明時,可見墓碑非後秦之石,竟然是遵循先秦傳統,書寫表炳功德。墓碑上可見奇禽怪獸,四周灼有「春夏秋冬」四龜,恰好對立《三禮圖》中的「三禮之儀」。

而墳墓是在一八方一寸高地台上,暗合乾坤身形,有九疇孕育洛牌之勢,又合成了一大混沌陣,如同要煉製三十六天絕情丹一般。

也不怪這裡「悲哀之氣慘絕」。畢竟,自陸龜蒙后便有「碑,悲也!」的說法,而這裡的墓碑憂似為未忍斷去的木碑,上面布滿斫痕,更加是另外一番悲傷。

那叫做啻李七夜的少年靠在碑上,用手輕輕打擊著,竟然有種金玉之聲。

不過,這「玉髓調解,尺素香瘢」是形容何等女子,但又有哪種塵世女子配得上這幾個字?

不對,他竟然不是在做一般的打擊,他竟然聽曉「八音與政通」的道理,他似乎在為什麼東西雕琢性情,那八個字居然似乎不是形容女子的,竟好像是在為一樣東西組織的辭令,他以一把匕首敲打著,好似以金剁玉,符契古老的神理,什麼東西「必金聲」以「振」?難道墓中真的是在孕育什麼嗎?

啻李七夜繼續敲打著,凝固著臉龐,神情嚴肅,但卻流出了淚水。

「縱然你先秦為木,後來用石頭代替。我也會從原始上把你還原,縱然我與世人意見不同,我也不會再介意了。也許是他們不知『碑』為『悲』,也讓你失去了原來的稱謂。但是,我這悲傷是不會有絲毫減退的,這悲傷也是不會被失去的。」啻李七夜裂開嘴苦澀地說道。

這世間本來污濁,何必要委骨窮塵?而世人就算解懂你言語,但就算是在側聆聽,也不會有能懂得欣賞的同道的人!

啻李七夜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生活了多久,儘管他知道這是哪裡,他也知道該如何走出這個地方,他心裡清楚,所以他悲傷。

這裡埋人性命,千百年來無數采玉人在此剋死消亡,他們胸中的怨猶抱玉而糾纏,魂猶抱著恨難消。

這裡有個很古老的名字,耿山。如同《山海經》所記載的耿山,此處多產水碧。自古水晶,便有給君子「抱玉藏冰」的作用。而又有貴族之間的爭寵,從那步搖上便可看出,「戴卻數鄉稅」的兩片雲端,要藏下多少鎖骨菩薩才能抵消怨恨!

谷據清幽,煙氣吟光瀰漫成霧氣,隨風飄動又不是霧氣所能形容的。

雖然有此美景,但在霧氣濃厚的時候卻成了極端,天氣隱晦,便有鬼女哭泣,死嬰啼哭,說是毛骨悚然亦不為過。

水溪便是玉脈,陰森更加詭異,小浪卷幽藍,黑絲纏繞水面。

千古的傳統,難道是養玉種魂?可惜,自古文人的悲哀,多少悲劇因他們而間接造成。

這裡,的確葬魂。蓋因怨深,草蟲禁絕,百鳥不飛!

啻李七夜凝固似地在嘴角勾出了笑時的痕迹,然後莫名其妙地撓了撓腦袋。

也許真是古今文人的悲哀,總是追求一種夢幻似的完美。而啻李七夜自己,也是如此。

在他七歲的時候,他便在心中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女子。因此,他的生活有了追求,有了動力,也有了一段不倫不類的戀情。但似乎看來,他是在和自己的精神戀愛。他似乎是自己眼中的人,儘管天資絕倫,靈眼覷盡紅塵,也始終是自己可憐的「眼中人」。

谷中那墓,台上的石磴是玉石碎屑堆砌而成的,階上留有人骨,台旁也是,只是蘭草叢生,從骨縫之間滲出,把骨跡掩埋,竟然使骨頭恍乎有了玉的顏色。

啻李七夜不看這些,他下了祭台,走向溪邊,伸出手在水中一攪,抽出了一塊鵝蛋石。他用匕首隨意將石頭而溫,使出了「種水潤石」的技法。在流水石上,刀痕美幻,似喜而起舞,輕啄對吻,脆脆響聲。

石皮脫落,一塊鵝蛋形的玉璧躍然騰光。

但啻李七夜似乎並沒有為得到這塊絕世好玉而高興,他的神情依然嚴肅,但眼光更冷,他扔去匕首,雙手夾住玉璧,手上青筋暴露。這一刻只聽見他的牙齒在齜,玉璧也隨著時間變化而漸漸出現細裂的節理,猶如雙絲網,但卻夾雜著紅紫色的液體。

似乎是累了,啻李七夜頹然倒下,張著嘴巴,對著天空發獃。

過了一會兒,啻李七夜又將玉璧放在雙瞳上空,透過陽光,他看見這種、水、色舉世難覓的玉璧滲出裂紋,他的血氣正在緩慢地充盈著節理,慢慢地,在他眼前,只剩下一塊殘雜暈色的石頭。準確來說是一塊「玉擘」后的石頭。

在這個世界上,盛極而衰,不如白璧微瑕,那樣還可以遁世韜光,何必要玉碎棄瓦全?啻李七夜使用玉擘大概是在告誡自己。

「休息夠了,我也該成就一段『佳話』了。」啻李七夜自嘲地笑著,「那好,就讓我破此墓,斷情斬恨,絕了那至極的悲傷!」

啻李七夜找回了匕首,又緩慢地走到那墓碑前,橫眉捫著心,似乎很痛。他從心前抽出了一塊護心方鏡,隨意地扔了。

然後啻李七夜舉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木屑石碎,如流螢拋飛,絲毫軌跡,都近唯美。

碑上那八個字,恍若仙肌,倏忽隔世而不見。他又捨棄匕首,用雙手拉扯草木,連根帶土拉出,更豹子般地猛刨泥土。動作連貫,好似絕情,毫無遲疑之態。

方刻,泥土以少總多,墳下棺木已近乎情貌無遺。他爬著向前,撕揪著朽木,棺蓋被他片刻毀去。

俯身細觀,可見棺中有一層絲綢被褥,已近破爛了,依稀可見華麗。在被褥上,有一博山香爐立於中央。爐上有物,隨風成霧,啻李七夜頓覺一股香氣入鼻。

沒錯!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女子閨房裡的被褥香爐,又稱被中香爐。也無怪啻李七夜,這大概與他的那段戀情有很大關連。

頓了頓,啻李七夜知道自己又犯了那發獃的習慣。他生疏地轉動爐蓋,從爐中取出了一塊紫色玉佩。

這玉佩上氣韻連續,精緻可與??比色,上刻五爪龍,窮霞舉,輕重息行,控雨媒雲,氣勢成逼。曄水珠華,皆不可以與其爭貌,而邪心恰似女子,質精而無膩關,霜雪如聞無聲,彤管若知昭華。

啻李七夜將紫玉擁入懷中,似乎又勾起了回憶,遂而覺情難自禁,於是開始哭泣。

一時之間,可謂流盡辛酸。斯須片刻,啻李七夜收了聲,立頓骨骼,看似既存其以往的真跡,也更加清理了今日的眉目。身膚鬚髮,皆都透出一種獨特氣質。

啻李七夜展眉而笑,道:「碑,果真是悲。而今我斬去幻夢,令左右以後為實在,謀戰豈會挫氣?」

於是他卷土蓋台,灑下一些淚啼血的種子,吐了口唾沫,揚泥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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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裂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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