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河
除了已經犧牲的丈夫,沈雲還從來沒有與一個陌生男子如此靠近過,而此刻,兩人的臉相隔不到五公分,近得能聞到對方身上的氣息。
男子身穿著一件泛著油光的毛皮制服,外表是一種很淺的灰白相間色,深灰色的金屬拉鏈上刻著一個小小的「漢」字,頭戴一種奇特的圓盔,與日寇的鋼盔不同,盔沿向外伸展出一塊厚厚的邊檐,整整圍了一圈,頭盔下是一張稜角分明的臉,膚色居然比她們這些女子還要白,眼睛被一付墨色的眼鏡給擋住了,厚實的嘴唇緊抿著,身體隨著射擊的後座力,發出一陣陣抖動。
實際上,劉開放有些惱怒,明明讓她們趴下,可這些女兵不知道為什麼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又只是蹲在地上,如果敵人反應得快,這會子早就被打成馬蜂窩了。
可他現在沒有時間解釋,手中的轉輪式榴彈槍在數息之間打空,六發破片殺傷彈平均分給了三個方向,甫一打完,他將空槍塞到離著最近的一個女兵懷裡,一邊拿起掛在肋下的嘉成二十七年式連發槍,一邊語速極快地說道。
「我身後有一條繩子,攀著它泅渡過河,不會游就拉著拖過去,快走!不想活了么。」
懷裡突然被塞了一個重物,沈雲下意識地一看,正是男子之前所用的發射器,樣子有點像是大號的左輪手槍,只是轉輪大得驚人,還沒反應過來,男子的氣息便撲面而來,那是一種甜甜的香氣,讓她有種莫名的恍惚,明明是個男子,怎麼處處都比女人還要精緻。
被男子吼了一句,沈雲馬上意味到了不對,趕緊拉著姐妹們低頭跑到男子的身後,果然看到一根繩子,從河對岸直直拉過來,就架在冰冷的河水上面。
「下河!」
幾個受傷的姐妹被排在了前面,她們毫不猶豫地衝進了水中,緣著繩子向對岸泅去,沈雲一邊招呼她們,一邊抽空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男子半蹲於地,正從身邊的一個大口袋中拿出幾個長方形的盒子,掰開盒子下面的撐腳,將它們一一擺在雪地中,呈一個外八字的形狀。
「八嘎,擲彈筒,她們居然有擲彈筒!」
突如其來的爆炸不僅讓女兵們呆了片刻,也讓在後面觀戰的徐富地和河本雄一等人懵了圈,明明已經彈盡糧絕走投無路了,怎麼突然有了重火力,還出現在自己人最為密集最沒有警惕的時候,不用看戰場,他們也知道這幾次轟炸的傷亡有多慘重。
「噎,怎麼多了一個人?」徐富地的話提醒了河本雄一,他馬上觀察到了同樣的情況,在女兵們的身邊,赫然多出了一個身影,雖然看不清長相,可是從穿著和外形來看,與那些衣衫襤縷的抗匪有著本質的區別,那種皮衣的樣式,很像是帝國空軍的制服,而頭盔卻有幾分英美的樣子,人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他不自覺得將鏡頭轉向了河對面,也只有那裡才是觀察的盲點。
該死,女兵們有接應,而且她們已經在過河了。
「開槍,開槍,一個都不要放過!」
河本雄一有些氣急敗壞,剛才的爆炸讓他損失了那麼多英勇的帝國軍人,就算真得活捉這些女兵也難抵得過,此刻,活捉什麼的已經完全不在考慮之內,殺死她們,再來寫一份報告,誇大一些敵人的火力才是脫身的最好辦法。
其實不必他下令,前線的士兵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只是被爆炸的殺傷打得暈頭轉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罷了,再加上那些日軍並不是關東軍野戰軍團,不過是地方守備部隊,素質上始終要差一些,饒是如此,短暫的混亂過後,一些士兵已經重新端起了槍,指向不遠處的那個黑色身影。
「噠噠噠」
沒等他們拉開保險,一陣歡快的聲音響了起來,富有節奏的韻律伴隨著死亡的氣息,密集的彈雨將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鬼子士兵打成了不住顫抖的火雞,更是將他們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徹底打散。
機關槍!
沒有人敢於直面這種大殺器,那意味著無數生命的消失,在兩把嘉成二十七年式的打擊下,無論是偽滿軍還是鬼子兵全都忙不迭地往躲避,紛紛尋找障礙物或是原地趴下,這樣一來,更是讓他的射擊如魚得水,不到百步的距離上,這麼密集的隊形,簡直配合得天衣無縫,哪怕用不著瞄準,也會有極高的命中率。
三十發彈匣很快打空,劉開放一邊抽身後退,一邊從腰間拔出備用彈匣,左右互搏般地裝在槍身上,不知不覺已經退到了沈雲的身邊。
「快走,他們要追上來了。」
不用他提醒,女兵們也在拚命地向前游,第一個下水的林秀芝,忍著鑽心的疼痛,在冰冷的河水中忽隱忽現,如果不是繩子的牽引,以及活命的希望,早就沉到河底了,在她們不懈的努力下,終於一個接一個地爬上了對岸。
沈雲推著年齡最小的王惠民游在最後,當她們到達河中心的位置時,已經無法踩到地了,整個身體半浮在水中,必須要拉著繩子劃過去,就在她奮力划動手臂的時候,背上突然間像是被人猛地推了一下,一朵血花冒出水面,中彈了。
「指導員!」
「沈雲姐!」
岸上的姐妹們不顧紛飛的彈雨,紛紛搶到岸邊大聲地呼喊著,幾個性急的就要往下跳,已經踩進水中的劉開放趕緊喊道。
「拉繩子!把她拉上去。」
他的整個身體倒浮在水中,整體式皮衣與皮靴沒有縫隙地相連,可以在水中起到氣囊的作用,當然,頭頸和袖口必須保持在水線以上,他雙手持槍,一邊用腳划水,一邊朝岸上潑撒著彈雨,兇猛的火力再一次將敵人壓制住,讓他們無法自如地瞄準和射擊。
「機槍呢,擲彈筒呢,壓上去,消滅她們,一個都不要留!」
眼見女兵們要逃脫,河本雄一眼珠子都紅了,如果不能將這些人留下來,又放跑了抗匪的主力,他的上司一定會讓他嘗到,什麼叫做「光榮教育」,想到臉被抽腫的那種羞辱,他的牙關不住地打起了抖,一個字一個字彷彿從嘴裡嘣出來。
跑都跑了,還打個屁呀,沒看到,人家一人兩把花機關,壓得自己人頭都抬不起來,這時候想起來上重火力了?徐富地心裡不住地腹誹著,嘴中卻在催促自己的手下趕緊壓上去,免得事後被這個瘋子當成替罪羊。
身後的女兵們已經把死死拽著繩子的沈雲拖上岸,劉開放也剛好打空了手中的彈匣,腳下踩到了一個堅實的地面,他馬上從水裡站起來,彎著腰低下頭,不顧一切地轉身就跑,嘴裡還在喊著。
「快,進林子!」
女兵們奮力抬起已經昏迷過去的沈雲朝著密林跑去,劉開放剛剛跑上河岸,一片彈雨就從頭頂掠過,緊接著便是一陣尖利的嘯聲,「轟」得在他身後的河水中炸開,第一發校射就達到了這樣的準確度,讓他的心中不由得一寒,趕緊進一步伏低身體,拚命地朝林子里跑過去,與此同時,右手在左手的手腕按了按,將手錶上的一個按鈕按了下去。
三木剛夫軍曹是這個步兵分隊的分隊長,作為一名早在五年前就進入滿洲的老兵,他對自己的槍法有著極大的自信,這段河面的寬度大約在百米左右,那個逃跑的黑衣人已經跑出了大約四十米的距離,再加上自己離岸的十米左右,一百五十米,他有把握一擊爆頭,於是,三木剛夫舉起手中的三八式步槍,將遠處的黑影套進準星,本來是想瞄準頭部的,可是看到對方那頂奇特頭盔,又稍稍下移了一點,「呯」得一聲,6.5毫米友坂彈以765的初速飛出槍膛,在不到五分之一秒的時間內,以一條幾乎直線的方式,準確地擊中了目標的背部,以這種子彈良好的穿透性,他已經像想到了,擊穿目標的身體之後,子彈會從心臟的位置鑽出來,而傷者將會大量內出血,全身抽搐著死去。
可是沒想到,目標只是一個趔趄,如同被人推了一把,反而跑得更快了,這怎麼可能?,哪怕他的心臟長在另一邊,子彈打穿肺葉,也會造成咳血,三木剛夫再一次將腮靠近槍托,打算補上一槍,就在這時,他的眼睛撇到了前方的河岸邊,雪地里幾個綠色弧形的長方匣子,看著很像是鋁製的軍用飯盒,只不過上面印著的漢字讓他產生了疑惑。
此面向敵。
這是什麼意思?就在他不解的時候,三個方向上的偽滿兵和日軍紛紛圍上來,有的與他一樣站在原地開槍,有的試圖衝過去追擊,雖然隔著一條河流,可畢竟不是什麼天險,女抗匪都能游過去,他們怎麼可能讓人在眼皮底下跑掉,誰也沒有看到,三木剛夫眼中越來越大的驚恐,就在他放大的瞳孔中,那幾個長方形的盒子突然間冒出了赤紅的火光。
「趴......」一個字還沒有喊出口,三木軍曹便被巨大的氣浪掀上了半空,身體碎成了四分五裂的好幾塊。
66式定向步兵雷在一瞬間迸發出來,總重約為一斤半的烈性TNT炸藥,將塑料盒子里所盛的八百顆均質鋼珠,以一個六十度的弧形扇面,射向密集的人群中,把這片五十米的扇形區域,變成了人間地獄。
六顆定向雷剛好擺成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覆蓋面,全方向無死角地照顧到了當面的每一個敵軍步兵。
「轟」
六聲巨響同時爆發,在河本雄一等人聽起來,差不多就是一聲,爆炸所產生的火光,並沒有形成太大的燃燒面,巨大的氣浪升騰而起,當他們聞訊趕到的時候,河岸附近五十米範圍內已經沒有一個直立的人了。
爆炸形成了一個焦黑的凹形大坑,坑裡浸滿了鮮血,血泊中滿是倒斃的殘肢,那些活下來的,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形狀,當一個血人拖著一條斷腿爬到他的腳下,用僅存的左手拉住他的褲角時,河本雄一看到的是一張恐怖的臉。
「救......我。」
準確來說這應該算是半張臉,另一半的眼珠子拖在外頭,只余了一個不住流出血水的空眶,臉上密密麻麻的血洞,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皮肉了,只能從聲音還能勉強聽出是他手下的另一個分隊長。
河本雄一拔出手槍撥動保險,不無遺憾地用倭語說了一句:「黑島君,你是帝國的勇士,請安息吧。」
然後一槍打在血人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