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和尚
到了年底,安寧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孩,王家欣喜若狂,洗三的時候,沈夢昔沒去道喜,只讓和雨去送了賀禮。
和雨回來說,因是雙胎,孩子都不大,眼睛也未睜開,一打眼看去,兩個孩子並不相像。沈夢昔點點頭,看來是異卵雙胞胎。
她派人送帖子給棲霞,想去青雲山莊泡溫泉,卻得到消息,棲霞已經懷孕三月,只好又命和雨去送賀禮,自己帶著孩子們去了山莊。
莊上有暖棚,種植了一些蔬菜和花卉,冬日裡泡著溫泉,吃著新鮮蔬菜,十分舒適。
住了半月余,邑令派人來報,宗正寺裝修府邸完畢,請她回去驗收,這才戀戀不捨地返回。沈夢昔還命人將新鮮的茄子、菘菜、蘿蔔采了裝好,準備送進宮城給天後和皇帝,聊表心意。
返程竟遇到不久前得勝回朝的懷義和尚,他正趕往白馬寺,兩下里的儀仗一時間竟然卡在大路上,誰也不肯相讓。
這個所謂東征突厥、得勝回朝的和尚懷義,不過是到內蒙古一帶繞了一圈,並未遇到突厥軍隊,覥顏在單于台刻石記功,就班師返還。居然被天後加授輔國大將軍,進右衛大將軍,改封鄂國公,真正是榮寵無限,風頭無兩。
沈夢昔佩服天後寵愛面首的豪闊,據說只要這個懷義一撒嬌,無論要什麼,天後都會答應。前年懷義和尚攛掇天後拆了乾元殿,耗資萬金修建明堂、天堂,他理所當然做了督工,頤指氣使,中飽私囊。朝中出言反對和檢舉揭發之人,最後都被他反咬,或被罷官,或被殺死。至此,再無人敢招惹懷義和尚。
懷義是千金公主送給天後的禮物,也是天後的第一個面首,年齡與天後的小兒子,也就是當今皇帝同歲。
沈夢昔在馬車中,遠遠看著懷義和尚,只見他不懼寒風,騎在御馬之上。相貌英俊,身材偉岸,身著華麗袈裟,手執金閃閃的佛杖,昂首挺胸,整個人看上去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他並不是真正的和尚,不過是為了進宮方便,才剃度為僧。
但他還真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帶領白馬寺的和尚,在浩如煙海的佛經中,找到一部《大雲經》,經文記載了女主統治國家,后又成佛的一段故事。他還帶領和尚炮製了解釋經典的《大雲經疏》,把晦澀難懂的經文譯成通俗易懂的語言,並加以演繹,與當下流行的彌勒信仰相結合,大肆宣傳,稱唐宗室衰微,天後乃是彌勒下生,必定取代李唐的統治,在民間為天後日後登基成功造勢。
此時正是他最為得寵之時,東征突厥,也不過是天後賞他軍功的一個名頭罷了,由朝中宰相為他做幕僚,就這樣,一言不合,他也敢揮拳就打。
人,其實是最容易迷失自己的生物。
沒有天敵的人類,忘乎所以,成為生物圈最大的禍害,而不自知。
其他生物只在飢餓時捕食,在求偶期廝殺毆鬥,人類不同,不僅豢養屠殺其他生物,還自相殘殺。
冷眼看,無論是天後,還是懷義,他們都忘記了每天給自己哪怕一刻鐘靜思的時間。天後身居高位,無人可以約束她,使得她權力慾望無限膨脹,且無廉恥之心,為所欲為;懷義恐怕也以為天後會一輩子寵幸於他,而從不給自己留後路吧。
人就是這樣,隨時可能忘記自己的初衷,忘記自己的處境。故而,許多明君晚年變得昏聵,判若兩人。
沈夢昔命盧統領上前商議,卻好半天也不見對方讓路,只聽得一陣鬨笑傳來,隱約聽到「公主」、「再嫁」的字眼。然後就見那懷義縱馬來到沈夢昔車前,騰地躍下馬來,十分瀟洒地雙手一揚,抖了一下大袖,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竟不知是公主大駕,多有冒犯了。」
「既已知曉,那就讓路。」沈夢昔沉聲說。
「公主在上,貧僧理當讓路,只是,那五輛馬車,所載均是天後所賜珍貴物品,此處山路狹窄,若是御賜之物有所閃失,恐怕......」懷義聲調輕佻地說話,慢慢將頭貼近車簾,此時氣溫約在零上五六度,那和尚光著頭,頭頂戒疤在車簾邊一閃,恰有北風吹過,撩起棉簾,懷義趁機朝車內狠盯了一眼,正看到沈夢昔冰冷的眼神。
他嚇了一跳,縮回頭來。隨即又因自己的畏懼而惱羞成怒,不待他再說,就聽到車內傳出不耐煩的話音:「走!」
沈夢昔已經有些火起,今天若是給這吃軟飯的面首讓路,明天他不知如何得意。——古人最愛踩著比自己名頭大大人揚名,實在討厭!
盧統領應喏,一聲令下,公主府府兵列隊執刀在車前開道,逼得那五輛馬車向後退去。
懷義和尚怒吼一聲,上馬衝過去,對著府兵揮動馬鞭,「御賜之物,爾等也敢搶劫!待我告到天後那裡,看不斬殺了爾等鼠輩狗奴!」
府兵被馬鞭抽到,不禁義憤填膺,倉啷一聲拔刀出鞘,一時間氣氛緊張,隨時血濺當場。
公主府府兵這半年來,經過特訓,個個氣勢不凡,豈是那酒肉和尚的蝦兵蟹將可比,懷義面對盧統領的鋼刀和冷厲面孔,也是一陣心悸。
盧統領一揮手,有十人跑出去,牽住馬匹,將那五輛馬車調轉方向,朝著城門而去。——不肯讓路,那就調頭回城門吧,那裡寬敞方便會車。
懷義氣得發瘋,這五六年來,他順風順水慣了,近年更是無人敢下他面子,一時氣血上涌,竟然忘記此時面對的是當朝公主的府兵,一把奪過侍衛的弓箭,搭箭就射,朝著最後一輛車邊牽馬的公主府兵而去。
懷義和尚的侍衛大驚,阻攔不及,大喊道:「國公息怒,那是公主府兵!」
羽箭呼嘯著朝那個年輕的府兵而去,那府兵聽到同伴示警和箭羽呼嘯聲,機警地旋身躲過。那懷義力大無窮,又是盛怒,只見羽箭深深射入府兵身後的駿馬腹部,可憐那馬兒嘶鳴一聲,轟然倒地,四蹄亂踢,扯得車廂側翻,車上所拉的箱籠滑落到地上,金盞銀碗散了一地,發出稀里嘩啦的聲響。
懷義的侍衛們哄的一下,都去搶救御賜物品。公主府兵卻全都橫刀包圍懷義,盧統領揮刀指向懷義和尚:「大膽和尚,竟敢行刺公主!給我統統拿下!」
侍衛們三兩下都被制服,但懷義和尚豈肯束手就擒,他覺得受到奇恥大辱,舞動手中禪杖,與府兵打作一團,府兵知道他的特殊身份,雖然個個武藝高超,卻不敢輕易傷他,一時間居然拿他不下。
沈夢昔心中那股火又拱出來了,手執弓箭,立於馬車上,高喊一聲:「死賊禿!」
聽到聲音,懷義下意識一回頭,頓時目眥欲裂,只見一隻羽箭朝著他面門而來,他啊的一聲仰倒,羽箭擦著他的頭頂朝著身後府兵而去,被早有準備的府兵以鋼刀擋掉,落在地上。
和尚被府兵押到車前,一頭一臉的塵土。沈夢昔居高臨下,以一隻箭指著懷義,厲聲喝問:「你是誰?」
懷義一愣,掙扎著抬起頭傲然說道:「我乃天後賜封鄂國公,禁軍右衛大將軍!」
「哼。」沈夢昔笑了,「我是誰?」
懷義和尚突然張口結舌。
「說!我、是、誰!」
懷義和尚大冬天的汗都出來了,是啊,怎麼就昏了頭?就算他是國公,就算天後寵愛,可這位,到底是天後的親生女兒啊!
懷義和尚啞口無言,卻依然抱有僥倖心理,認定太平公主不能把自己怎麼著,於是不肯輕易道歉。
沈夢昔只覺和他說話實在噁心,厭惡地將手中弓箭丟到塵土中,拍了幾下手上莫須有的灰塵,對盧統領示意一下,回了馬車內。
前面翻倒的馬車已經扶正了,換了新馬拉車,又將箱籠裝上馬車,押著懷義的侍從護衛朝著洛陽城而去。
懷義和尚被捆了個結實,倒扣在馬上,再無方才的意氣風發,風流倜儻,遠看只是一隻光頭熠熠生光,分外扎眼。
他覺得屈辱,頭也被控得充血難受,又被馬蹄踏起的塵土嗆得咳嗽,於是破口大罵,發誓一定要弄死盧統領。
盧統領哈哈大笑,順手將一個侍從的襆頭扯下,團了團,塞進懷義口中,車隊立刻安靜下來,只聽得到馬蹄得得,車輪滾滾。
車隊很快進入洛陽城,經過履道坊時,將孩子們送回公主府,胤兒非常擔憂地要跟著同去,沈夢昔寬慰地一笑,告訴他不必擔心。
馬車繼續走,一行人一路招搖過市,繞了大半個洛陽城,朝著西北方向的皇城而去,路人對著伏在馬背上的懷義和尚指指點點,還有那不懂事的膽大孩子蹦蹦跳跳跟著車隊看熱鬧,也有識得懷義的官員,心中想著,這回可是硬碰硬,要有好戲看了。
進了皇城,府兵留在城門口等候,盧統領放下臉色紫脹的懷義和尚,取出他口中的襆頭,懷義一屁股坐到地磚上,大口喘氣。
沈夢昔已換乘肩輿繼續前行,盧統領一扯五花大綁的懷義,跟在了肩輿後面。
等入了宮城,沈夢昔也下了肩輿步行,指了一個小太監挑著那擔青菜,跟著她朝紫微宮而去。後面還跟著盧統領和懷義和尚,奇異的四人組合,走在宮城裡,驚得過往仆婢甚至忘了行禮。
天後自他們進了洛陽城不久,就已得到消息,知道了事情來龍去脈。此刻命太監迎出來,將四人帶到紫微宮。
走到殿前石階下,懷義和尚突然跪地,爆發出一陣號哭,像是迷途的孩童終於找到家門,又像是熱戀期的小女孩跟男朋友撒嬌,他以頭搶地,高一聲低一聲哭啼著。沈夢昔走上台階,路過時,在他的伸出的手掌上踩了一腳,聽他發出更凄厲的哭聲,不禁笑出聲來:死賊禿,想踩著我揚名,我先踩你一腳!
殿門口站著兩個宮婢,見了沈夢昔蹲身行禮問安,請沈夢昔進殿,又猶豫地看了後面一眼,也請了懷義和尚進殿。
在廊下脫了鞋履,沈夢昔輕輕走進天後寢宮,只見天後正歪坐在一張巨大的羅漢榻上,腿上搭著一條薄薄的錦被,默默地看著他們進殿,臉上看不出喜怒。
沈夢昔看了一眼天後,低頭行禮,喚了一聲阿娘,聽到天後說平身,就起身走至榻前,宮婢在她身前放置了蒲團。
剛坐下來,還未開口,身後懷義和尚就抽泣一聲,雙膝著地跪行到榻前,將頭埋到天後膝上,發出嗚嗚咽咽的無限委屈的哭聲,直哭得天後唏噓不已,伸手撫摸著他的光頭,又親自去解他身上的繩索。
殿內的宮婢太監趕忙上來解開繩索,懷義人高馬大,此刻卻如乳燕投林般撲在天後懷中,雙手箍住天後的腰,含糊不清地訴說著:「天後啊,天後差一點就再看不到,懷義了,那一箭,險些,要了兒的命啊!」又伸出被踩紅的手指到天後眼前。
沈夢昔是第一次見到男人這樣撒嬌,只覺惡寒。搞不懂天後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男人,是色令智昏,還是把男人當作寵物養著?她輕咳了一聲,天後停下手,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嗔怪。
沈夢昔不理她,而是示意太監將新鮮蔬菜送上,「阿娘,這是兒莊子上所產,雖不值什麼,卻是冬日裡第一批採摘,兒吃著新鮮爽口,就想著與阿娘分享。」天後從未收過這樣的禮物,探頭見那兩筐蔬菜十分新鮮,似是剛剛採摘,就笑著說:「冬日裡,這些倒是稀罕。好!好!月兒能想著阿娘,阿娘很歡喜。」
天後是真的高興,這一年來,因為薛紹的死,太平與她一直淡淡的,既不抱怨,也不親近,讓她心中難過,她最疼愛這個小女兒,事事為她著想,她卻終不能理解做阿娘的苦心。如今太平送了瓜果蔬菜來,這顯然是與她和好了。
沈夢昔一指懷義和尚,「這個和尚,在城外路上言語不敬,攪擾儀仗,意圖行刺,險些射殺公主親衛,被我的護衛俘獲,只是捆綁,並未懲戒,特帶來給阿娘處置!」
懷義聽了又哭,「冤枉啊天後,小和尚並未行刺,反是公主欺負了小和尚,射殺馬匹,打翻一車御賜之物,還險些一箭封喉,射死了小和尚啊!」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天後又是軟語安撫,一個膀大腰圓拿腔拿調,一個頭髮花白柔情滿懷,直看得沈夢昔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起。
「夠了!」沈夢昔一拍身邊案幾,一指懷義,罵道:「五大三粗一個大老爺們,撒嬌賣痴你不覺得寒磣嗎?阿娘!這賤奴只會哭哭啼啼,沒得讓番邦列國以為我大唐男兒都是如此嬌柔做派,滅了我大國威風!這無賴不要也罷!回頭兒找一打比這狗奴好百倍的男兒送來!」
說完起身,和天後告辭,「阿娘,兒婚期在即,事務繁忙。那些蔬菜瓜果阿娘要記得吃,兒就先行告退了!」
天後看著發飆的女兒和撒嬌的情人,十分頭大,嘆口氣,揮手讓沈夢昔走了。
懷義和尚吃驚地看看天後,又看看朝門外走去的太平公主,這,這,事情連來龍去脈還沒有說清楚呢,怎麼太平公主這就告辭了?彷彿她真的只是進宮來送蔬菜的。還有,她會不會真的給天後送來新的面首呢?心中思緒萬千,一時竟忘記了哭泣。
等沈夢昔大步走出紫微宮,天後摸著懷義和尚的光頭,笑著說:「聽話!小和尚,太平去山莊必會經過去白馬寺的大路,下次,你命人先探清路上有無太平儀仗,再定行程,記下了?太平從小就是個驕縱慣了的,我這做阿娘的也管不了,你躲著她就是。」
懷義和尚雖然心中早有思想準備,但也一時接受不了這徹底被蔑視的完敗現實,癱坐在地上,半晌做不得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