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狄公
羅連城在家中將養了兩個月仍不能下床,並且喉嚨受到損傷,太醫說,今後說話都是啞嗓子了。棲霞也一改從前的清冷性子,三不五時就來公主府串門,有時還帶著孩子。
沈夢昔覺得某種程度上,棲霞和自己很像,不逼到份兒上,是不肯做這樣屈就的事情的。就好像她這次刻意說些武帝愛聽的話,假裝親密,因為她怕了,三個月前,她的親侄子,武帝的嫡長孫因謀逆罪被斬首。
都說父愛是有條件的,誰符合他的利益,他就喜歡誰,而母親是無條件的、無私的,經歷了懷胎十月和一朝分娩,母親無時不刻不愛著那個從她身體分離出去的一部分。
但沈夢昔不信,因為皇家無親情。
但人總是要學著識時務的,安寧已被王家送到城外莊子上養病,還有更多的李氏女都死掉了,或者自盡,或者病死,李氏女只太平還好生生的,且能去監獄撈人。
相比來說,棲霞也是幸運的,她的確不應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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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信奉道教,信奉擷陽補陰之道。也許這就是她健康活到八十幾歲的原因吧。後宮的面首越來越多,宮中為此還專門成立了控鶴監管理後宮面首。
世族門閥以此為恥辱,但並無人敢出聲反對。自己一時激憤罵就罵了,死就死了,後面跟著的幾百口家人都跟著斬首流放,就得好生考慮一番了。
這些面首們個個年輕英俊,有的會彈琴,有的會吟唱,有的扇舞,有的善弈,有的是別人送給武帝的,有的是自薦的,甚至,有一個是親生父親送上門的。
這天,沈夢昔去宮中請安,見到一個儒雅的男子坐在武帝身後,見她進來,起身行禮。那男子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面容清瞿,蓄著鬍鬚,一身白袍甚是飄逸,想必這就是最近武帝的新寵了。
果然,武帝笑著說他叫沈南璆(qiu二聲),是太醫署的太醫。沈南璆並不抬頭,規規矩矩地對著沈夢昔又行一禮,口稱殿下。
這一款與懷義和尚截然不同,懷義和尚粗獷市井,帶著野性不羈,帶著陽剛朝氣,而這個太醫,溫文儒雅,成熟穩重,大概是皇權穩定后的武帝的心境寫照吧。
後宮三千佳麗和三千面首的差別是什麼,細說沒有什麼差別,那個最高的位子,無論是誰坐上去,都會迷失。大概是出於動物本能吧,登上高位的第一反應就是,佔有更多的異性。
女人一旦到達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就會更狠絕一些,於國於民於她自己,都是災難。
坊間傳聞,武帝的面首還包括一干臣子,這一點,沈夢昔不能確定,她認為以武帝重視朝政的程度看,還不至於對朝臣下手。
大臣中不乏睿智出色的人才,若說武帝欣賞心悅倒是可能的。比如狄仁傑。
一個月前,武承嗣與狄仁傑因朝政發生爭議,一個是武帝親侄,一個是當朝宰相,兩人在朝堂對峙,互不相讓。事後武承嗣懷恨在心,使人暗地舉報狄仁傑等六位大臣謀反,其中狄仁傑、李有道、袁志宏等人都是新上任的宰相和重臣。
武帝素來欣賞狄仁傑,接到舉報並不相信,但按律,有人揭發檢舉,就得進行調查審查,即便被揭發對象是當朝宰相。於是,武帝明令來俊臣查明真相,不許動刑。
來俊臣與武承嗣早已勾結聯合,來俊臣一見狄仁傑成為階下囚,心情大悅,並不審問,而是命人直接用刑,已經六十多歲的狄仁傑哪裡熬得住,兩個回合下來就昏死過去。
救醒后,來俊臣誘供狄仁傑,說初審認罪則可免於死刑,並可不牽連家人。自知不能善了的狄仁傑當即認罪,來俊臣以為得計,將狄仁傑送回大牢。
隨後判官王德山又來到大獄,企圖誘騙狄仁傑牽連陷害崔瑾,崔瑾就是崔祭酒的兒子崔九,曾在豫州任職,是狄仁傑的下屬,與王德山有過齟齬。狄仁傑聽后大怒,他為了家人可以自己認罪,但讓他誣陷他人,就超越底線了。乾脆地一頭撞向牢獄牆壁,頭破血流,寧死不從。
這一切,武帝還絲毫不知,沈夢昔聽聞來俊臣審查狄仁傑,就知道狄仁傑要倒大霉了。今日入宮請安,就是為了搭救狄仁傑。
她不出手,狄仁傑應該也會解困,不過是多受一些苦罷了。但是機會擺在面前,既可結交狄公,又可打擊來俊臣,何樂不為?元芳你怎麼看?
沈夢昔咳了一聲,又看看沈南璆,武帝會意,讓沈南璆出去了。
「阿娘,月兒聽說連狄仁傑都進推事院了,狄公六十歲了,又無美貌妻妾,來俊臣抓他為何啊?」
「休得胡言,是有人舉報謀反,來俊臣才奉命審查的。」
「那狄公會不會被打死啊?」
「我已命令來俊臣不得施刑。」
「真的嗎?我不信!不如月兒和阿娘打個賭吧,我賭來俊臣肯定用刑了,賭四百兩黃金!」
武帝哭笑不得,「這是朝中大事,不可兒戲!」
沈夢昔哼了一聲,「我就看不得那無賴得意,仗著阿娘看重,連我這個公主都不放在眼裡,現在想起他那眼神,還覺得臉上爬過了蟲子一樣噁心!」
武帝聽了不禁又看了沈夢昔一眼,「不要開口閉口無賴!」
「阿娘,月兒只是為狄公擔心,國之重臣,若是毀於無賴...毀於那賤奴之手,是大周的損失,是阿娘的損失啊!」沈夢昔說完看看武帝臉色緩和,「阿娘,不如再派都察院去推事院共同審案。」
一席話,說得武帝也有些擔心了,「明日再說。」沈夢昔退下,武帝陷入沉思。
沈夢昔回到公主府,在府門前剛下馬車,就見一個四十左右的男子撲到車前跪下,護衛迅速擋住沈夢昔,還有兩人上前制住男男子。男子高聲喊著:「公主救命!我乃狄仁傑之子狄光遠,家父遭遇奇冤,屈打成招,求公主救命,將家父冤情上達天聽啊!」
敢情撈了一回羅連城,就被人視為救命菩薩了。
有鄰居家的仆婢好奇遠遠地觀望著,沈夢昔頭戴帷帽,站在狄光遠身前,朗聲說:「狄公一向勤謹忠君,光明磊落,本宮深信狄公是無辜的,陛下英明,定會還狄公一個公道!」
狄光遠聽了這一套說辭,眼含絕望,仰頭看著沈夢昔,無奈隔著帷帽,什麼都看不到。忽聽公主低聲說:「明日都察院介入。狄公性命無憂。再無進展,就找人面聖當面舉報來俊臣。」
沈夢昔施施然進了公主府,只留狄光遠獃獃地跪在門口。
第二日,武帝突然駕臨推事院,措手不及的來俊臣來不及遮掩,讓武帝見到了一身傷痕、額頭血痂的狄仁傑。
武帝勃然大怒,直接將來俊臣貶為刑部郎中。案件也推倒重審,半月後,六名官員謀反罪均名不成立,全部釋放,但仍未能官復原職,而是貶到各地任地方官。
不知覺中,洛陽的秋天到來了,黃葉無風自落。
洛陽城南外十里長亭,鬍鬚花白的狄仁傑,額頭還有明顯傷痕,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勸著崔瑾:「懷瑜,送行千里,終須一別,就到這裡吧。」
崔瑾側身也將酒乾杯,「狄公高義,崔九此生不忘!此去路遙,不知何年再見,狄公珍重!崔九本當親自護送,奈何公務緊要,不得脫身,這裡有四名護衛,交由狄公差遣。」說完指了指路邊四騎人馬,那四人立刻翻身下馬,過來與狄仁傑見禮。
狄仁傑真是輕車簡從,兩千里路程,只帶一輛馬車,兩三個僕從,這一路除了在城門有兩人相送,也就是如今在狄仁傑身邊不停拭淚的狄家子孫了。
「懷瑜今後要小心那王德山之流,他們定不會善罷甘休的。」狄仁傑想說的是,來俊臣早晚還會被武帝啟用。
「狄公放心,那幾頭賊獠均被陛下貶職,已再無能力翻身!」
狄仁傑嘆氣一聲,不待說話,洛陽方向過來一隊人馬,動靜甚大。華麗麗十輛馬車,雄赳赳兩百護衛,車馬踏踏,浩浩蕩蕩,揚起官道上滾滾塵土。
狄光遠忙命車夫將馬車趕到長亭邊讓路。
那大隊人馬,行至長亭,卻停駐不前。
一個將官下馬進入長亭,對著狄仁傑拱手施禮,「原來是狄公遠行!」又與崔瑾互相見禮。狄光遠認出盧統領,啊的一聲,疾步走向最前頭的馬車,隔著車簾行禮致謝。
「盧統領,這是......」崔瑾疑惑地看著路邊的大隊人馬,也驚異於狄光遠的舉動。
「公主殿下說,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適逢秋高氣爽,就帶著家中阿郎和娘子遠遊,漲漲見識。不想,在這裡竟遇到狄公!」說完又朝狄仁傑拱手致敬。
「哦?不知公主去往何處?」崔瑾聽了連忙問。
「適才公主說,打算去往廬州,或再去杭州、福州一帶,回程路線還未確定。」走回來的狄光遠興奮地說。
崔瑾眼睛一亮,看看狄仁傑,又看看路邊的馬車,低聲說:「盧統領,狄公此行彭澤,一去兩千里,路途艱辛,不知能否容許狄公馬車跟在車駕後面,也免去遭遇草寇襲擊。」草寇打劫是難免的,但只要不落單,與人結伴搭夥而行,安全還算有保障,崔瑾是怕是有奸人報復。
盧統領聽了,連忙去公主馬車前詢問,稍頃回來說:「公主敬佩狄公已久,此行可以同路,實乃幸事。狄公行路閑暇,若能指教一下我家大郎一二,就更感激不盡了。」
「狄某才薄智淺,蒙公主殿下和大郎不棄,不嫌狄某誤人子弟,狄某定竭盡所知,不負公主。」狄仁傑對著官道上的馬車一禮。轉身就與崔瑾告辭,又對著哭泣不止的兒孫揮揮手,上了馬車,跟在大隊人馬後面,朝著東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