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寶 十六
愛麗絲今年五十歲,是個溫婉知性的女子,她不僅是門羅書店的老闆娘,更是一位知名作家。
她十八歲時就讀安大略大學,在校期間就發表了,但因家庭原因,讀了兩年便退學結婚了,婚後生了三個女兒,第二個女兒出生不久即夭折,讓她十分痛苦。
十七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三年,她同丈夫一起在維多利亞市開辦了門羅書店,她利用工作間隙繼續創作,已經出版多本合集。門羅是她丈夫的姓氏,他們以此為書店名稱,即使後來他們離婚了,依然一直用著這個名稱。
五年前她再度結婚,丈夫是個地理學者,愛麗絲說他性格比較內向,所以從不來參加聚會。
張曦的家庭聚會一時聲名鵲起,維多利亞市華商聯合會又有幾人加入聚會,保羅的朋友和同事也有兩人前來,張曦取笑他們「一句中文都不會講,還不是為了吃中餐而來的」。
所有列席之人,身份都是學者和商人,唯有沈夢昔一個是普通打工者。
隨著接觸增多,大家都忘記了她的身份,包括她的老闆愛麗絲。
張曦甚至鼓動保羅的同事約翰遜追求沈夢昔,常常開他們兩人的玩笑。約翰遜是維多利亞大學商學院講師,30歲,平素酷愛運動,一身腱子肉,笑起來十分陽光,張曦稱之為」文武雙全「的加拿大美男子,極力向沈夢昔推銷。
約翰遜還真的動心了,有事沒事往沈夢昔身邊湊。
沈夢昔不喜曖昧,直言相告,「張曦,最遲明年春天,我就會離開維多利亞,或者回歐洲,或者回大陸。」那時候勖存姿差不多也該死了,呵呵。
張曦一愣,看了保羅一眼,又看看一臉沮喪的約翰遜,笑著說:「昔昔,你知道嗎,你錯過了人間寶藏!」
「是我福氣不夠。」沈夢昔歉意地看著約翰遜。
約翰遜拍拍左胸,「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好啊!」沈夢昔立即同意,兩人擊掌,眾人轟然一笑,事情就翻篇了。
張曦心情不錯,她指揮傭人從廚房端出紅茶,又親自端出剛出鍋的小點心,笑著讓大家,「嘗嘗看,我的手藝。」
福建來的郭先生是佛教徒,他和保羅正在討論《金剛經》。保羅與張曦結婚六年,漢語水平相當不錯,能說會寫,但要讀懂經書,那點水平就不夠看了。唐人街的華人,大半英語法語都不過關,社交圈子也限於華人,郭先生還算好的,能進行日常交流,但也僅限於日常交流了。
沈夢昔拿過郭先生那本線裝的鳩摩羅什譯本的金剛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祈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這本薄薄的經書,前頭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後面是《般若波羅蜜心經》,均無註釋。
保羅忽然想起什麼,鑽進書房一通找,拿出一本法文版的《金剛經》,還有兩本詞典,「我這本是根據梵文和中國滿文對照翻譯的,還沒來得及讀過。沈小姐幫幫忙,咱們對照一下,這些漢字我好多都不認識,更不懂含義!」
「得得,這個留著你們兩口子沒事的時候慢慢對照吧。」沈夢昔擺手。
「曦曦......不喜歡這些。」保羅為難地說,他不大會撒謊,沈夢昔看得出,他的表情表明張曦不懂法文。
沈夢昔將經書還給郭先生,「我對佛經知之甚少,你還得請教郭先生!」
郭先生卻是一頭大汗,張口結舌。
雖然每日都要誦讀兩遍《金剛經》、兩遍《心經》,多年下來,早已是滾瓜爛熟,但他哪裡會註釋啊!唉,剛才沒話題可說,只好將皮包里的佛經拿出來充數,誰知保羅竟然是個較真的,沒完沒了了。
張曦笑著出來解圍,「唉,像你這般死摳字眼研究經義的,多半不會是真正的信徒,保羅你不如先將《聖經》譯成中文給我們看看好了!」
保羅哈哈大笑,轉而又看向沈夢昔,沈夢昔一向有個好為人師的毛病,大喇喇說:「嘿,沒的讓你取笑中國人,哪裡不懂,還不快快說出來,讓老身為你解惑!」
一時間幾人就《金剛經》聊了起來,將中英法語言糅合到一處討論,桌上的白紙寫滿了單詞和漢字。
這位郭先生五十多歲,是個有意思的人,你讓他講,他講不出來,但別人一提話頭,他馬上說:「這個我知道!僧人托缽乞討,是要站到馬路一側,左手托缽,挨戶乞討,給什麼吃什麼,不能挑剔。」
「這個我也知道!『業』和『法』可不是事業和法律,具體怎麼說呢......」
沈夢昔一會兒工夫,居然就將《心經》默背下來了,從前幾輩子都記不住,只覺顛來倒去的260個字,今天不到十分鐘就記住了。
她拍手哈哈一笑,一口氣背了出來,「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波羅蜜多時......」終於不用唱著背了。
郭先生納悶說:「你這不是會背?」
沈夢昔擺手,「我真不是佛教徒,只是莫名其妙一會兒就背了下來,真的!」
郭先生瞪圓眼睛,「沈小姐,你別不信,你是有大福報的人,有大因緣的人,你不如就此皈依了吧!」
沈夢昔失笑。
愛麗絲忽然開口,「我聽說佛經分為三藏,一是經藏,講述佛教道理和修行方法,二是律藏,規範學佛人的言行,三是論藏,重在智慧,屬於哲學範疇。想必保羅和昔昔,感興趣的就是東方哲學的部分了。」
平時不多話的愛麗絲出口驚人,保羅連連點頭,上前擁抱了一下愛麗絲,「親愛的愛麗絲,你連佛教知識也有涉獵?」
「一知半解而已,我的書店裡有相關書籍,下回我帶過來一本給你看。」
保羅大喜。
沈夢昔聽了,也暗暗琢磨,明天上工,沒人時也翻翻來看。
廚房裡的飯菜差不多要好了,約翰遜幾人活躍起來,話題就此告一段落。
沈夢昔戲稱張曦的家為「太太的客廳」,張曦聽了頓了一下,「可不敢相提並論。不過,我倒是見過林女士的。」
「真的?」沈夢昔坐直了身子。
「那年我九歲,跟隨爸爸去北京,見到了她。」張曦追憶著,「她躺在病床上,瘦成窄窄的一條,形銷骨立,有個女親戚一直照顧她。她咳嗽得厲害,我非常害怕她一口氣上不來就死掉了,但父親卻堅持說她氣度風采依然,梁先生見了父親,他也極瘦,穿著寬鬆的中山裝,還有些跛腳,我當時就想,怎麼會有這麼狼狽的夫婦倆!」
沈夢昔靜靜地聽她說話。
「你不曉得,我的姑祖母與她是有些淵源的,曾經的姑祖父年輕時風流倜儻,在英國就瘋狂追求林女士,還未她寫詩,為她跟我姑祖母鬧離婚,舉國皆知。但他卻與另一位陸小姐結婚了。後來,他死於墜機。」
沈夢昔訝然,「你姓張?」
「儂腦子瓦特了,我叫張曦,不姓張姓什麼?」張曦伸手打了沈夢昔一下,又苦笑道:「看來你是知道我姑祖母的了,她當年沒少被世人非議,但我們張家就沒有軟弱的女人,她後來當了老師,開了公司,還管理過銀行,並將姑祖父的雙親養老送終,姑祖父是家中獨子,他一死,兩老無依無靠,十分可憐。姑祖母建國前去了香港,我的祖父父母都受了她的牽連。她如今在美國,已經八十多歲。」
「你是不是恨她。」
「說不上吧,去年我去看過她,很老了。當初,我到香港就是投奔的姑祖母,她知道我不喜歡她,讓我去美國找她兒子,待了兩年,我又投奔了加拿大的表舅。」張曦對著沈夢昔兩手一攤,「你看,如此複雜的海外關係,在國內,我還能活下去嗎?」
沈夢昔還有些發獃,她仔細盯著張曦的臉看,以期從她的臉上看出誰的影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