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酒
次日,孫醫丞上門複診。
太平生胤兒時,由於年紀小,又是頭胎,很是吃了一些苦,最後是孫醫丞蒙了雙眼,由醫女指引,給她施針,才順利生產。
孫醫丞坐好,調整呼吸,認真給她診脈,片刻后,翻了一下白眼,不咸不淡地說:「公主已無大礙,好生休養就是。明日老臣就無需再來了。」
「不來了?」沈夢昔起了玩笑之心,「啊呀,清風,快去把郎君娘子們都帶來,神醫好容易來一次,一定要賺個夠本,快請他老人家給孩子們都診診脈,不要浪費!」
孫醫丞鬍子顫了幾下,「好好的,沒病沒災誰會診脈來玩!簡直胡鬧!」
「大膽!」清風十分有氣勢,大聲呵斥。
孫醫丞臉色一囧,也知道自己逾矩了,都是公主營造的輕鬆氛圍,讓他忘記了身份。
沈夢昔和氣地擺擺手,讓清風退後。
「孫醫丞貴庚?」沈夢昔探前一點身體,神秘兮兮地問。
孫醫丞被問得一愣,話題轉移過快,他下意識應聲回答:「六十五。」說完,又氣惱地抓了一下鬍子。
沈夢昔起身給孫醫丞行了萬福,「胤兒已經七歲,一直沒有給醫丞正式道謝,是太平的不是。」
孫醫丞有一瞬的感動,然後連忙站起,作揖說:「不敢當,老臣不敢當。那是醫者本分。」
「醫丞不居功,是醫丞醫德高尚,太平卻不敢忘。這次,又勞動孫醫丞,實在是太平的不該。」話說到這裡,就是承認了自己裝病,讓孫醫丞白跑一趟。
孫醫丞鼻子哼了一聲,「天後豈是他人可以矇騙的了的,不過是慈母之心不予計較罷了。」
沈夢昔尷尬地笑了兩聲。
「那個,孫醫丞,太醫署,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到太醫署旁聽?」她斟酌著問。
「啊?」孫醫丞張大了嘴巴。
沈夢昔看著他,鄭重點頭。
「這個這個,啟稟公主,歷來,太醫署都是三代以上醫學世家的子弟方可入學,公主身份高貴,自然是不能學這末流之技。再者,有老臣等人在,就可以了。」言下之意就是,你就開心地打馬球吧,醫學生要求高著呢,你可不要難為老頭子了。
「我只要旁聽就行,不參加考核,不影響醫丞政績!」
「咄!」孫醫生鬍子又翹。吼完又後悔,捂住嘴巴。
「我只旁聽《黃帝內經》,《素問》、《脈訣》、《本草》、《明堂》就行,然後學些小兒科婦科,學些診脈,再學些針灸,再......」沈夢昔喋喋不休地繼續說。
「不行不行!」孫醫丞聽得頭大如斗,連連擺手,站起身來就走,「公主,容老臣先行告辭,明日就是太醫署季考,老臣忙得不可開交,此番為公主看診,其餘事務老臣俱都擱置了!」
「清風!」沈夢昔回頭喊:「把我準備的好酒拿來!」
清風應聲取來一個小酒罈,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棕色罈子,壇口封著紅紙,用線繩系著,看上去十分平常。
沈夢昔接過,雙手奉與孫醫丞,「太平的一點心意,孫醫丞不要嫌棄才是。」
已經起身要走的孫醫丞,聽到「酒」字立刻站定,但仍面癱地說,「老臣奉天後旨意......」
沈夢昔眉頭一皺,「原來醫丞不喜歡啊!那怎麼辦呢?」
說完,猛地一指戳開了封口,濃郁酒香自那小窟窿溢出來,孫醫丞下意識一把摟過酒罈,使勁嗅了幾嗅,他可沒想到才客套一句,公主就當場戳漏酒封,啊呀,這酒香實在誘人,活了一把年紀還從未聞過如此馥郁的酒香。
有些尷尬地站了須臾,卻不見公主再說話,只好繼續摟著酒罈,一手蓋在壇口,「糟踐了!糟踐了!怎麼就給戳了!」絕口不再提奉旨行醫,不要謝禮的事。
臨走,孫醫丞還是很堅決地說:「公主殿下,還是不能去太醫署,就算公主找到太常寺令,也定是這個答覆!」
沈夢昔笑而不語,恭送孫醫丞。
一直以來,沈夢昔都想系統地學習中醫。
人體的神秘並不亞於宇宙,也可以說,人類對於自身的了解,甚至還不如對宇宙的了解。
中醫、西醫、藏醫、苗醫、巫醫從不同角度治療人體,看起來迥然不同,但往往異曲同工。沈夢昔做過赤腳醫生,在上海長江醫院進修過婦科兒科,民國時期又跟章父學過中醫,針灸也學了些皮毛。
沈夢昔重要的人生觀之一,活到老,學到老。如今,中醫體系保存完好,又這樣有空閑時間,還有這樣醫術高明的老師,不學?那是不可能的!
第三天一大早,孫醫丞又來了。
沈夢昔故意做出一副訝然的表情,孫醫丞很是尷尬,要知道,醫者上門,就是家中有疾的信號,會讓人有觸霉頭的想法。所以醫生雖然是救死扶傷,聲明遠播,但習俗上,醫不叩門。除非近親或者通家交好,否則醫者是極少出門做客。
沈夢昔並不在意這些,笑著請孫醫丞在席上坐下。
孫醫丞喝了一口茶,咳了一聲,渾身不自在。
前天中午一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喝了罈子里的美酒,一路聞著酒香,早就饞得不能自控。
誰知,這聞起來醇香撲鼻的酒,第一口就差點把他嗆死。
他用的是平時喝酒的大杯,童子倒了一杯,他端起就幹了,結果,酒一入口,頓覺辛辣無比,喉嚨里更如一道火線流淌,刷地直燒到胃裡,火辣辣暖洋洋暈乎乎。
他連吃了幾口菜才勉強壓下,卻是又想喝第二口,又命童子倒酒,就這樣一杯一杯,很快那一壇酒都喝光了。
平時能喝七八壇,今日只是半斤的一小壇,他就覺得天旋地轉,葯童有兩個頭,老妻也似乎變得年輕許多,他嘻嘻地笑,哈哈地笑,腹中烈火焚燒,腦中仙音繚繞,萬般美妙。
被老妻按著灌了醒酒湯,又吐了兩回,才稍覺舒坦。
最後人事不知,胡亂睡了過去。
直睡到次日寅初才醒,幾乎誤了季考大事,醫丞夫人昨晚氣得把那酒罈摔了,今早也冷著臉不理他。他也知昨晚失態,灰溜溜去了太醫署上班。一路都在遺憾地想,若能再聞聞酒罈里的香氣也是好的。
太醫署位於皇城,具有教學和承擔皇室、文武百官、士兵、工匠、囚犯、宮中奴婢醫療的職責,也就是說對於體制內的三六九等都得服務。
太醫署生源選拔十分嚴格,全部從醫學世家選拔,所以醫學生大多都是有童子功的,太醫署官員和醫學生一共一百六十多人,既有基礎教學,又有實習機會,很是正規嚴格。太醫署內設醫學和藥學兩部,醫學部又分醫科、針科、按摩科、咒禁科。藥學部有專門的葯園和葯園師。太醫署最高長官醫令為七品下官員,醫丞、醫監、醫正則是八品、九品。
平時博士負責月考,醫令醫丞負責季考、太常丞負責年考,診治患者治癒率也是考核的重要標準,醫學生九年依然無所成,就會「退還本色」,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了。
這天,就正是孫醫丞負責的季考之日,對於他的險些遲到,醫令很是不滿,臉色比孫夫人的還難看。
孫醫丞低著頭不做聲,極力讓自己不被注意,誰知控制不住打了一個嗝,好大的酒氣撲了出去,跪坐於他旁邊的李醫丞差點被熏了個跟頭,連趙醫令也聞到了這奇異的氣味,疑惑地望了過來。
季考結束,幾個老同僚立刻抓住他逼問,為何有了好酒要獨自偷飲。孫醫丞忙說是偶爾得了些酒,吃了幾口就醉倒了。幾個老頭順桿爬,要求到他家評判此次季考成績,順便在他家投投壺、飲飲茶,再吃點飯、飲點酒。
孫醫丞一向好面子,說不出不請客的話,更不肯承認家裡沒有好酒,硬著頭皮答應明日晚上請客。回家翻了一通,幾罈子以前視若珍寶的好酒如今都變得像潲水一樣,打發僕從出去買酒,結果還不如家裡珍藏的。
孫醫丞唉聲嘆氣,一夜都沒睡好,這不,鼓聲一響,坊門一開,等不得提前遞上名帖,就直奔公主府而來了。
「咳,老臣昨日季考中,受到考題觸動,忽想起公主的脈案,覺得實在有必要再次上門複診,還請公主莫要見怪老臣不請自來。」
「是這樣啊!」沈夢昔哦了一聲,伸出右手,讓孫醫丞診脈。
孫醫丞臉一紅,他走得匆忙,連道具也忘記帶,助手沒帶,藥箱也沒背,就這樣空著兩個爪子來到了公主府。
清風擺上脈枕,孫醫丞心不在焉地號脈,換了左手后,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公主近年生產密集,雖是根基甚佳,但身體仍有所損耗,如此,老臣給殿下一個調養方子,喝上一月,定會有所改善。」
沈夢昔連連點頭。
方子開了,孫醫丞習慣性地吹了一下,交給清風。
「那,老臣就告退了。」
「醫丞慢走。」
孫醫丞艱難地邁步向外走去,神情糾結可憐,沈夢昔都忍不住起了惻隱之心,她笑著問:「孫醫丞,不知前日的酒,味道可還好?」
孫醫丞立刻兩眼放光,站住腳,回身,眉飛色舞地說:「極好!極好!」
「那酒的度數有些高,醫丞覺得好就行。」
「那個那個......」
「府中還有很多,清風!去給孫醫丞抬來五壇!」這酒,是沈夢昔將武陵空間中的酒,裝到壇中封口改裝而成,不過是三十八度的白酒。
孫醫丞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沈夢昔派僕從將酒罈送上孫醫丞的馬車,這次孫醫丞再也說不出硬氣的話來,只說:「自來娘子學醫的甚少,公主對醫學青眼,是太醫署的榮幸。老臣那孫女略懂些醫理,改日讓她來拜訪公主,另外,平時公主但凡有何吩咐,只管命人來太醫署召喚便是。」
沈夢昔本也未打算到太醫署上課,如此一番,一半是和孫醫丞開個玩笑,一半是想得他一句承諾,隨時請教。此時,心中也很舒暢,「孫醫丞,飲酒要適量,莫要貪杯才是。」
孫醫丞笑得眼睛眯起,鬍子發顫,連連應是,上了馬車,親手護著酒罈,回家去了。
孫醫丞家的子孫,大多都通醫理,他所說的孫女是他三兒子的女兒,排行十一,今年十六歲,已經定親,所以極少出門,這次,作為孫醫丞的美酒交換物,她必須時常到公主府陪著公主研習醫學。
沈夢昔給她下了帖子,定好每月逢四逢九上門即可。
「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
沈夢昔在窗前讀著孫十一娘帶來的《黃帝內經》,小姑娘根本講不出來什麼,還真的如同他祖父說的「略通醫理」,孫醫丞大概認定她是一時好奇,沒多久就會失去興趣,或者想著等他孫女一出嫁就算完成任務了。
沈夢昔暗罵孫老頭太狡猾,心下決定,絕不能輕易放過他,一定要把他的老底子挖出來,學個乾淨,還必得讓他苦求著,才能給他一點點兒酒喝。
和孫十一娘聊天,發現她雖然理論上不是很精通,但是對於婦兒科和常見病也算粗通,起碼日後成親,可以照顧好自己家人。
孫十一娘對於和公主打交道也是十分煩惱,她性格敦厚,並無攀附之心,但因怕帶累祖父,所以時時小心,唯唯諾諾,加上年紀尚小,聊起來十分無趣。
於是,當她第三次登門的時候,沈夢昔就讓她帶著玉兒玩了,讓她教玉兒和婢女春枝一些基礎知識,背背湯頭歌,認認穴位,不拘效果,讓孩子有個大體了解就行。
陪著玉兒,雖不受重視,倒讓孫十一娘自在許多,大大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