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霟霘
一雙細白的手放入男子寬大的手中。
侍從青楓親眼瞧見女子在赫連澈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下馬車,驚喜之餘,心頭竟有些沉重。
葉凌漪沒有第一時間看向人群,而是打量著周圍,重新站在這片闊別許久的土地,皇門,一切的變數彷彿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心情正是五味雜陳時,青楓來到了眼前,垂著頭,不時偷瞄她一眼,猶如做錯事的孩子般。
「怎麼了?」葉凌漪不解挑眉,等了片刻仍不見他說話,愈發詫異起來:「青楓?」
「你打我吧!」低頭的青楓突然「撲通」一下跪在了眼前。
葉凌漪驚了驚,回過神伸手去扶:「你這是幹什麼?我才剛回來,莫名其妙的打你幹嘛?」
「不,」青楓堅持,避開她攙扶自己的手,「你和主子大婚當天,主子派我去保護你的,要不是我太蠢沒有提前察覺就不會讓賊人趁機混入其中,害得你重傷幾乎殞命,更害你與主子產生了誤會,都是我的錯!」
重提舊事,葉凌漪臉上的表情滯了滯,隨即釋然一笑,扶起他,淡淡道:「都過去了!」
「可我欠你和主子的……」青楓依舊是垂頭喪氣的樣子。
葉凌漪靈機一動,揚唇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乾脆順著他的話,提高音量道:「好啊!既然如此,那便一刀換一刀吧!」
說完從赫連澈的腰間拔出玄鐵重劍,指著青楓的心口:「當初我在哪處受了傷,現在就照搬在你身上,只不過你得有個心理準備,當初我是命大,那偷襲我的人準頭不太夠,正中我的一箭沒能要了我的命,可你就不一樣了,我下手可不知道輕重!也許這一劍就要了你的命!」
邊說她也不閑著,手裡的劍尖猛戳向青楓心口。
性命在接收到強烈的威脅信號時,青楓本能地緊張起來,閉上眼睛屏住了呼吸,等來的卻是重劍落地的悶響。
再次睜開眼,她笑了,笑得雲淡風輕。
經過多次生死的歷練,如今女子的面龐早已退去了當初的稚嫩,多了幾分成熟,雖依舊清瘦,卻出落的亭亭玉立,尤其一笑起來彷彿撥雲見日,整個世界都隨之亮了。
青楓錯愕不已。
「都說了過去了,你還逼我,這下好了,摔壞了主子的劍,再扣你半個月的月俸吧!你說呢?」轉頭看向赫連澈,似在詢問他的意見。
赫連澈的目光自地上完好無損的劍移到她的臉上,深深凝視著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瞬間陷入了回憶。
從在平措城大軍將拔時,聽巫遠舟說了她的怪異舉止,到他騎馬追出去,循著蹄印找到姐弟二人,再到看見當時的她面貌猙獰,舉刀對準無助的葉騁,他及時出手打暈她,最後到回程路上她從昏迷中醒來變回正常的模樣。
因怕她尷尬,他沒有開口問她關於變換身份的事情,她也十分默契的沒有解釋,二人依舊像往常一般相處,雖如此,但總感覺他們之間因此多了那麼些距離感,無論怎麼努力,始終不能將距離重新拉近。
想到這些,如芒在背。
見他神色凝重,葉凌漪表情忽然不自然起來,默默轉移視線朝遠處走去。
赫連澈在身後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眼中神色複雜極了。
而一旁的青楓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只理解出半個月的月俸就能換得她的原諒,心情登時暢快無比,笑嘻嘻追上去:「好說,不就是半個月的月俸嘛!別說半個月,一個月都成!」
葉凌漪的腳步在另一輛隨大軍進城來的馬車前停下。
咬唇,幾番糾結過後輕喚:「葉騁……」
馬車裡安靜,孩子沒有回應她,而是撩開車簾走了下來,低著腦袋,顯然還沒有想好怎麼面對這個曾經想要他性命的唯一親人。
葉凌漪瞧在眼裡,心裡因為內疚愈發不是滋味,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最後赫連澈走上前了才道:「先回赫連府吧!」
孩子仍舊不說話,低頭走了。
葉凌漪抬頭,與赫連澈對視一眼,臉上儘是難過。
「以後再跟他好好解釋吧!」赫連澈亦神色複雜,抬手欲攬她的肩膀,頓了頓終於還是將她攬入懷中,嘆息一聲。
一行人回了赫連府後,京畿城關進來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是手持文牒頭戴皂紗帽的西域商販,輕風微微揚起皂紗一角,單隻一瞥已見皂紗后容貌艷絕,一雙攝人心魂的藍色眼眸略帶著絲絲憂鬱,望向遠處,臉色逐漸堅定。
而緊隨他之後,一位衣衫襤褸、身材佝僂的「老婦」劇咳著,在好心孩童的幫忙攙扶下亦通過了城關,直行到人煙稀少處,佝僂的背影漸漸挺直,褪去遮蓋容貌的破爛斗篷,藏滿污垢的亂髮下是一張絕色美人的臉,只不過表情間並不同美人的溫婉,有的僅僅是深入骨髓的恨與歹毒。
又是一年初冬,西朝的氣候宜人,雖已入冬卻依舊溫暖如春,赫連府上的庭院更是繁花似錦,不見絲毫冬至的痕迹,粉色的水仙、紅色的仙客來、橙色凌霄還有白色玉蘭,各色花卉爭奇鬥豔。
才回府,沒待多久,赫連澈立馬又被召進宮商議朝務去了。
葉凌漪則因為葉騁的事沒有心情,晚膳時沒有用多少便信步至庭院,倚欄而坐卻無心欣賞眼前萬千繁花,幽幽嘆了口氣。
「姑娘有心事?」身後傳來一陣聲響。
葉凌漪嚇了跳,目光四下搜尋才發現花叢中一個滿頭華髮的老人正拎著長嘴壺在為庭院里的花澆水,臉生的很,看樣子是新來的洒掃婆子。
婆子彷彿看出了她的疑慮,微笑道:「姑娘不必在意,這府上的人除去青楓管事以外,幾乎都換了,大家都是新來的,姑娘自不認得我。」
聽這話好像知道她從前在這府上待過一般,葉凌漪覺得奇怪:「嬤嬤知道我?」
婆子一聽她說,笑得更燦爛了:「瞧姑娘說的,如今府上恐怕沒有人不知道了吧?」
葉凌漪納悶揚眉,方聽婆子解釋:「是聽青楓管事說的,說將軍從塞外帶回來的女子從前便是將軍的貼身丫頭,她與將軍情投意合,還成婚了,只不過後來二人產生了些誤會,丫頭便遠走了塞外,再後來將軍出征,雖是為禦敵,但絕大數原因還是為了找到她,如今幾經周折,丫頭與將軍重逢千里之外,總算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如此美談,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哪能不好奇?於是便趁姑娘回府時偷偷瞧了一眼,哦對了……還有這些花,將軍本是不喜府內多雜物的,臨出征前卻令人種下,還派我專門照看,從前我也不解將軍此舉何意,直到姑娘回來才想明白,想必將軍是不想姑娘回來看到的是府內荒涼的景象吧!畢竟這才像個家嘛!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姑娘,你可真是好福氣啊!」
葉凌漪聽著婆子的敘述,心緒微微起了絲漣漪,「這才像個家」幾個字深深烙印在腦海里,一時半會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感動還是傷心。
每況愈下的身體讓她的生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終結。
「家」這個字,始終還是離她太遠了……
過了戌時,赫連澈仍沒有回來。
百無聊賴的葉凌漪想著出門透透氣,卻被門口的守衛告知,赫連澈出府之前曾經交代了,夜裡的東京城不算安全,若是她想要出門只怕是要改個時間了。
沒辦法,只能打道回府了,不過,這並不能難倒葉凌漪。
赫連府有處鄰街的院子,本是下人們的住所,從這裡爬上屋頂,不僅能瞧見西朝夜市的熱鬧景象,還能看見天上的星星。
葉凌漪很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了此處,費盡心思爬上屋頂,俯瞰著東京城的萬家燈火、車水馬龍,抬頭望見天上無月,只有寥寥數顆寒星遠遠掛在蒼穹之外,與黑水的大漠落日、星空低垂相比果真是少了些壯闊與洒脫。
正感嘆時,人間煙火中彷彿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而那人靜立在牆下,面對著她,雖以皂紗蒙著臉,卻仍能感受到皂紗后灼熱的目光。
葉凌漪愣住,瞧著底下酷似伊涅普的身影暗自懷疑,可轉念一想,既他已經回古蘭了又怎麼會出現在西朝?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那麼,他究竟是誰呢?
正與那人對視時,突然屋下傳來一聲輕笑:「將軍夫人真是好興緻。」
回頭,赫連澈站在屋下,笑吟吟的,漆黑的眼在夜燈的輝映下熠熠生輝。
待葉凌漪再轉回視線朝街市望去,剛才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看什麼呢?」赫連澈來到身邊。
葉凌漪收回目光,輕輕搖了搖頭,又問:「皇上急著找你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她本對官場那些事情不感興趣,突然問起來,倒叫赫連澈察覺出了些許端倪,不動聲色瞥了眼煙火璀璨的市集,看向她,神色凝重道:「太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