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落水
是毫不客氣的質問。
葉凌漪方才犯著困,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睡意瞬間散了個精光。
就像上班偷懶被老闆當場抓包時的窘迫,葉凌漪當即彈坐起身,卻一時忘記了自己這是在牆頭,又或者她動作幅度太大,使得這個剛剛才學會駕馭陌生身體的「新司機」一時忘了分寸,身體一斜便失去了重心。
涼亭里,一身月牙色錦衣的少年就這麼站在原地,眼看著圍牆上瘦弱的少女手舞足蹈的在空中比劃了半天。
最終還是「撲通」一聲掉進了圍牆下的小湖中。
視線瞬間陷入了模糊,臭不可聞的污水鋪天蓋地的朝葉凌漪的嘴巴、鼻子、耳朵里灌……
葉凌漪忍住強烈的噁心,拼了命的拍打著水面掙扎:「救命!救……」
還沒等呼救聲傳開,她便不堪重力地身子一沉,咕嚕嚕又喝了好幾口髒水。
看起來,她並不會游泳。
涼亭里的少年微微挑眉,走近兩步看著湖水裡不斷拍打水面,動作像只笨拙鴨子的少女,卻也只是這麼靜靜看著,漆黑的眼中甚至流過了一絲幸災樂禍。
他似乎並沒有要救她的打算。
另一面,被水模糊了視線的葉凌漪努力瞪大眼睛,終於看清了涼亭里站著的人。
不就是那個面具少年赫連澈嗎?
他就這麼淡定的站在那看著她溺水?為什麼不來救救她?
難道這個世界的人心竟已涼薄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還有,她可以確定自己沒有眼花的看見這人的嘴角掛著一絲若隱若現的笑?
他在笑什麼?嘲笑她樣子愚蠢嗎?
此時葉凌漪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了,畢竟攸關性命,眼看赫連澈並沒有救她的打算,情急之下葉凌漪只好直呼了赫連澈的名諱:「救我!救我,赫連澈!」
涼亭里的赫連澈很是詫異,如印著星月的璀璨眸子里竟多出了絲不可思議,同時心想這女子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麼重罪,敢直呼主子的名諱,這若叫閑雜人等瞧見去赫連注那裡告一狀的話,那這女子不死也得夠嗆。
又看她動作滑稽的掙扎了半晌,赫連澈才慢慢悠悠的說了句:「狗奴才既知垂死掙扎,又為何愚不可及的自尋死路呢?」
「什麼?」
葉凌漪只覺得莫名其妙,心裡很是窩火。
赫連澈別有深意的揚唇一笑,似篤定要她吃番苦頭般,故意過了好久,看她掙扎不動了才高抬貴腳走近,隨便拋了根樹枝將她拉了上來。
獲救的葉凌漪如釋重負,一著地便不顧形象趴在地上猛咳了幾口,然後張大嘴欲把喝進去的髒水都嘔出來。
但左嘔右嘔的卻什麼也沒能嘔出來,最後實在氣極了,便也沒想起來什麼尊卑貴賤的狗屁規矩,坐起身就惡狠狠瞪著一身月牙色衣裳的赫連澈。
此時雖瞧不見面具後面的那張臉,但不得不說,赫連澈這身材比例真是沒話說,尤其是那雙大長腿,放在現代如果不去做模特的話真是暴殄天物啊,尤其今日他著的這身月牙色長裳,真真是把他修長的身體比例稱托到了極致。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身材好歸身材好,只要一想到這就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屁孩……
葉凌漪氣不打一處來,連同語氣都重了些:「我說赫連少爺,我們倆好像往日無冤近日更是無仇的吧,你如何就能眼睜睜看著我淹死?」
赫連澈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邊,最後語氣無比輕快道:「淹死了嗎?那剛剛我救的誰?還有……你這口氣是在質問我嗎?我必須要救你嗎?」
「我……」
葉凌漪頓時被懟的啞口無言。
誰知已經贏了的赫連澈並不打算就此住嘴,又繼續道:「還有我記得是有個奴才不守規矩不好好乾活,還爬上牆頭偷懶睡覺,最後掉進了這個水池裡,你說她是不是活該?」
「我……」
葉凌漪滿腹委屈,心想明明是丹青先玩的消失,這府里上下每人各司其職,哪裡有她這個外來人的位置?
委屈之餘,深諳胳膊擰不過大腿的葉凌漪也明白,如今自己身處異世不過是個人人可踐踏的卑微存在,要想安穩度日她需謹慎行事才行,且對方偏偏又是她惹不起的主,方才直呼了其名諱已是犯了上,如今切不可再頂嘴,以免再生事端。
思量一番以後,葉凌漪憋紅了整張臉,終了沒再說出半個字。
看了她的樣子,赫連澈薄唇扯起一絲蔑笑,神情淡漠一如往常:「對了,要是想待在這府里的話......有幾件事我想那個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最好還是先了解清楚比較好,第一、直呼主子名諱死罪!第二、做事偷懶耍滑死罪!第三、在府里當差須熟知一切,否則死罪。譬如剛剛,府里所有人都知曉前幾日大雨,這裡的湖水不過是漲了些,你落水的位置原本是條行人的小徑,也就是說你本無性命之憂……怪只怪你生的太矮小,腳不沾地!」
什麼?
葉凌漪強壓著心頭的怒火不好發作,還沒來得及回他個假笑,便見有人一瘸一拐的從涼亭外走了過來。
定睛一看,我的乖乖……
眼前這人不正是失蹤的丹青嘛。
「粼少爺!」
丹青表情嚴肅的走過來,朝赫連澈恭敬作揖。
赫連澈回頭一看,藏在面具后的眉頭頓時緊皺,連同語氣里的溫度都下降了好幾分:「你這是怎麼了?」
丹青一時沉默。
葉凌漪好奇探頭打量,只見眼前生相白凈的少年臉上突然變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一雙秀氣的眼睛更是直接腫成了核桃。
看這樣子明顯就是被人胖揍了一頓,這少年是得罪了多少人才被打成這樣啊?
不過......以他赫連府二少爺貼身親信的身份,級別比一般的下人都高出許多,是什麼人敢這麼做呢?
注意到赫連澈身後渾身濕漉漉的葉凌漪,丹青的眼神開始有些閃躲。
然後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她竟然覺得那少年臉上除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傷以外,另還有些奇怪的紅暈?
發燒了?
赫連澈皺眉,見丹青不說話,語氣又重了些:「丹青,沒聽見我問你話嗎?是誰幹的?」
丹青自是明白自己惹赫連澈不高興了,也清楚赫連澈話中的份量,於是眼圈一紅撲通一聲跪下了地:「粼少爺,丹青請求少爺別問了,奴才命薄,不值得少爺如此大動肝火,奴才之所以會拖著這身體來見你,其實是想提醒你小心提防三少爺。」
「赫連塗……」
赫連澈眼皮微動了動,墨色眸瞳里晦暗一片。
丹青看了眼赫連澈的臉色,低頭繼續道:「冷月軒那位主子病重,老秋過去瞧了,說是……」
丹青似有顧慮的看看正在打量他,滿臉寫滿好奇的葉凌漪。
赫連澈明意,朝葉凌漪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葉凌漪一愣,終於暗暗的翻了個白眼,以一副很是不稀罕知道他們秘密的表情拖著濕漉漉的身子走出了涼亭。
待她離開后,丹青才說到:「昨日奴才替染房的宋叔去竹院送錦帛,偶然偷聽到老秋診斷冷月軒那位夫人,說是病已入五內,藥石無靈恐時日無多了,赫連塗得知以後悲痛欲絕,他身旁那些雜碎見機便以太師那日當堂發怒為由來挑撥,使他將所有怨憤都轉嫁到了少爺身上,為了報復,他和手下那些人好像策劃了什麼,不過奴才還未聽完全就被他們發現了,都是奴才辦事不力。」
丹青跪在地上,一副很愧疚的樣子。
赫連澈對他說的前半段話不以為意,卻向他問到:「所以就是赫連塗把你打成了這樣?」
提及這個,丹青微微愣住,過了一會兒才低頭道:「奴才堂堂七尺男兒,不過挨頓皮肉之苦,不礙事的,其實赫連塗也不確定我聽到了什麼,所以只是拘著我,讓我吃了些苦頭以後便也放我回來了。」
赫連澈不說話,藏在面具后的臉卻無比冷漠,似在沉思著什麼,好一會兒才淡淡說到:「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是少爺……」
丹青還想說些什麼,但赫連澈像是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所以不等他開口就抬手制止了他的發言。
丹青微愣,跪在地上看了赫連澈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往涼亭外走遠了。
而赫連澈依舊挺直身板立在原地,任憑湖水搖曳的水波將他月牙色的倒影變得扭曲模糊……
此時湖面開始起風,微風夾帶著淡淡水腥味習習往涼亭送來,令涼亭里掛著的一張竹簾頓時亂了陣腳,搖擺不止的叩擊著紅石柱,發出「噠噠」輕響,然後隨著那種聲音愈演愈烈,竹簾下墜著的紅纓穗子被吹落,恰好掉在了涼亭中央的木製茶案上。
赫連澈抬步慢慢走近,望著褐色茶案上一抹鮮艷的紅色,不經意間似乎回想起了什麼,這使他原本有些凌厲的眼神竟隨之柔和下來許多,修長的手指沿著案面上一圈又一圈已經褪了色的樹輪輕輕撫摸著,許多被塵封的記憶剎那便隨著指腹的觸感如泉般湧入了他的腦海……
猶記得當時他還是個孩子,總愛纏著母親。
他的母親是個外族人,生得一雙巧手不但會做家鄉可口點心,就連西朝的各類小吃做出來的水平也是絲毫不遜色名廚。
只不過,擁有這樣一雙巧手的母親卻沒有被命運之神給予半分眷顧。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面貌雖然生的極美,但平日里除了在他和父親面前,母親卻是鮮少露出笑顏的,並且自從父親奉命出征以後母親更是徹底沒了半點笑臉,她時常會一個人在這涼亭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那時他年紀小不明白母親何故常常來此,所以他就偷偷跟在母親身後,但最後的結果卻叫他迷惑不已。
在他眼中,母親成日守在涼亭里,先一段時間她只是悲戚戚地望著天空發獃,後來她開始分豆,將混雜在一起的紅綠豆小心翼翼一顆一粒將它們分揀放在這方茶案上,待將最後一粒紅豆歸回以後,她又會再次打亂這兩種顏色的豆子,最後再次小心翼翼的分揀。
母親就這樣一遍遍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彷彿魔怔般,陷入了永無止境的死循環。
他不能理解。